第三十章 不速之客
为了转移脑中那份有些灼人的热切,卫枫林的目光,从宝月舟上移开,落在了身侧那道由上百名内门弟子组成的护航剑阵之上。
那是一副足以让任何凡人惊为天人的壮丽画卷。
百柄飞剑在云海中拉出上百道整齐划一的白色气浪,剑身上流转的灵力光晕连成一片,如同一条璀璨的星河,在天际间奔涌。
这些平日里在山庄中眼高于顶的内门精英们,此刻都像最忠诚的卫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护航的任务。
忽然,卫枫林眼角余光一瞥,看到剑阵最外侧的一名年轻弟子,似乎是觉得有些枯燥,玩心大起。
只见他脚下的飞剑猛地一个加速,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Z字形轨迹,随即又是一个轻巧的侧身翻转,人与剑仿佛融为一体,潇洒写意得如同在冰面上起舞。
飞剑的剑身上,那层淡青色的灵力光晕随着他的动作,如流水般荡漾开来,煞是好看。
这个骚包的动作,立刻引来了周围几位同门的低声笑骂。
然而,卫枫林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微微一缩。
羡慕……
真的羡慕!
一种无法抑制的羡慕,从他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妈的……看他们御剑,怎么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明明……
明明我感觉自己好像也“会”啊!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脑海深处,立刻就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碎片化的“记忆”。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好像只要自己的念头一动,丹田里的灵力就会顺着某种特定的轨迹,流经四肢百骸,然后……
“然后怎么样来着?”
卫枫林的思绪,在这里,卡住了。
就像一个熟悉的歌词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那两个字一样,让他无比的憋闷。
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并起剑指,学着记忆中那些仙侠前辈的模样,想要捏出一个最基础的御风诀。
然而,手指刚刚并拢,一股冰冷的寒意,却如同潮水般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草!不对!”
一个无比惊悚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万一……万一我想岔了,灵力在经脉里走了岔路,那岂不是跟高压锅爆炸一样,当场就得炸成一蓬血雾?!”
“就算没炸,这飞剑是飞出去了,结果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天上到处乱窜,最后‘咣’地一声,一头撞上旁边那艘宝月舟……”
卫枫林几乎已经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了:在一片混乱和尖叫声中,自己这个本该是全场最帅的新郎官,像个小丑一样,连自己的飞剑都控制不住。
“那乐子可就真他娘的大了!”
想到这里,他那刚刚并起的剑指,触电般地松开,背后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行!”
“在没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偷偷练习之前,这玩意儿……绝对不能乱动!”
卫枫林在心中暗暗发誓。
……
御剑山庄。
主殿前的巨大广场。
清风谷的众人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但这并未让广场上的气氛归于平淡。
恰恰相反,先前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如同投入油锅里的水,彻底引爆了所有宾客的八卦之心,转化成了一种更为热烈的、夹杂着兴奋与好奇的喧嚣。
宾客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唾沫横飞地议论着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
话题的中心,自然离不开清风谷的蛮横、御剑山庄的大度,以及那位尚未露面,却已然让这场婚礼变得一波三折的主角——
卫枫林!
先前那份凝重的压抑感,早已被这股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彻底取代。
对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宾客而言,这场婚礼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气氛简直是恰到好处,每个人都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更多“惊喜”,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然而,就在这气氛被推向一个八卦与热情的顶点之时,一声通报,如同一块巨石,轰然砸入了这片欢乐的海洋。
只听迎宾长老的声音再次响彻全场,只是这一次,那洪亮的声音里,却夹杂着一丝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错愕与凝重:
“烈火门,刘长老到——!”
短短七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整个广场上那鼎沸的人声,于瞬息之间,戛然而止!
死寂。
死寂了足足三个呼吸之后,人群,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裂!
“什么?!我没听错吧?烈火门?!他们怎么会来?”
“我的天!今天是什么日子?清风谷和烈火门,这对生死冤家,是要在御剑山庄的婚礼上开战吗?”
“有好戏看了!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清风谷刚唱罢,烈火门就登场,这俩门派是商量好的今天要分个高下?”
与其他宾客的兴奋不同,御剑山庄负责接待的弟子们,脸上却满是茫然与错愕。
一名弟子忍不住拉住身旁的师兄,低声问道:
“师兄,我们……我们给烈火门发请柬了吗?我怎么不记得宾客名单上有他们?”
那师兄也是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
“没有。绝对没有。”
“那他们这是……不请自来?!”
“嘘!都小声点!没看带队的是谁吗?烈火门的刘炎长老!那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最是老奸巨猾,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无数道震惊、疑惑、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之下,一行十余人,从山门方向大步走来。
所有人都身着标志性的赤红色宗门劲装,那炽烈的颜色,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带来了极具侵略性的视觉冲击。
走在最前方的,正是烈火门:刘炎长老。
此人年约五旬,身材微胖,满面红光,脸上挂着一副和气生财的招牌式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然而,在他身后,那些同样身着赤红劲装的年轻弟子们,却是一个个面沉如水,神情冷硬,眼神中更是透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桀骜与煞气。
这一幕诡异的组合,让他们这一行人,与周围喜庆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然而,就在这几乎凝固的诡异气氛中,一声爽朗得近乎夸张的大笑,毫无征兆地从烈火门队伍的最前方爆发开来,瞬间冲散了那弥漫全场的压抑!
“哈哈哈哈!卫庄主!卫庄主!别来无恙啊!”
只见那刘炎长老,人还离着主位有十数丈远,便猛地停下脚步,对着卫正元的方向长长一揖,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要弯折下去。
脸上那和煦的笑容更是瞬间堆满了褶子,隔着老远便高声道:
“听闻贵派今日双喜临门,我烈火门不请自来,叨扰一杯喜酒,卫庄主您……不会不欢迎我们这些粗人吧?”
主位之上,卫正元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精光,但脸上的表情却未变分毫。他缓缓站起身,同样报以温和的微笑,声音沉稳如山:
“刘长老说笑了。来者是客,我御剑山庄,岂有将宾客拒之门外的道理?请!”
“好!卫庄主果然是爽快人!”
刘炎抚掌大笑,随即猛地一回头,对着身后那些神情冷硬的弟子们使了个眼色。
那些年轻弟子们仿佛收到了什么指令,脸上那股子桀骜与煞气瞬间收敛了起来,齐刷刷地向前一步,跟着齐声拱手,声音洪亮如钟地喊道:
“恭贺御剑山庄!恭贺卫师兄新婚大喜!”
这些弟子们的脸上同样努力地挤出了僵硬的笑容,动作整齐划一,声音响彻云霄,那副模样,仿佛已经排练了无数遍。
紧接着,刘炎长老又一挥手,一名弟子立刻捧着一个尺许长的华美礼盒上前,他高声说道: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只盼能为这场盛事,再添三分喜气!”
烈火门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直接把在场的所有宾客都给看懵了,广场上再次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但很快,这寂静便被更加猛烈的议论声所取代,只不过这一次,议论的重点,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的天……我没看错吧?烈火门这是……来真的啊?这真是来祝贺的?”
“看来传闻是真的,城主府肯定是在中间出面调停了!能让烈火门放下这等屈辱之恨,城主府的威严,当真是深不可测啊!”
“何止是城主府的威严!你们再想想,御剑山庄如今与四象盟联姻,声势何等浩大,连烈火门这种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的硬骨头,都不得不捏着鼻子,主动跑来低头示好。那位尚未露面的卫枫林卫公子,这威望……啧啧,当真是如日中天啊!”
一时间,风向彻底变了。
宾客们看向御剑山庄众人的眼神,也从单纯的看热闹,转变成了更深层次的敬畏与艳羡。
一场看似即将爆发的冲突,就这样被烈火门用一种近乎诡异的热情,消弭于无形。
整个广场的气氛,也逐渐缓和下来。
主位之上,卫正元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沉稳温和的模样。
仿佛没有看到刘炎那过分热情的笑脸,也没有在意他身后那些弟子们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
刚刚的那一番滴水不漏的客套话讲完,便亲自示意,将烈火门众人,安排到了广场斜对角的席位上。
这个安排,本身就充满了看戏的意味,恰好与清风谷的席位,遥遥相对,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对角线”。
刘炎长老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依旧满面春风地对着卫正元拱手称谢,然后才领着弟子们入席。
一路上,他还不忘与邻座的几位宾客热情地寒暄几句,那副八面玲珑的模样,仿佛真的是来参加一场和和美美的喜宴。
然而,就在他身后那些年轻弟子们,坐下的那一瞬间——
众人脸上那副僵硬的笑容,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僵硬,眼神也变得如寒潭一般,再无半分刚才的热络。
这一幕,自然没有逃过广场另一侧,秦利的眼睛。
“哼!装模作样!”
项庞云看着烈火门的方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瓮声瓮气地说道:
“城主府的面子就那么大?居然能让他们把这血仇都给忘了,主动跑来摇尾巴!”
“不,项师兄。”
秦利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摇了摇头,他那双狭长的眼眸,此刻正微微眯起,如同一只最敏锐的猎鹰,死死地锁定着远处的猎物。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莫名的凝重:
“你再仔细看看,他们……真的忘了吗?”
“什么?”
项庞云一愣。
秦利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用眼神示意他看过去。
只见烈火门的席位上,那刘炎长老依旧在笑呵呵地与人交谈,而他身后的几名年轻弟子,却如同几尊冰冷的雕塑。
他们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刀子,越过大半个广场,死死地剐在清风谷孙长老等人的身上。
而清风谷众人,则像是完全没看见他们一般,依旧自顾自地品着香茗,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们。
这种冰冷到极致的、不屑的漠视,显然比任何言语上的反击,都更能刺激到烈火门那群年轻气盛的弟子。
秦利目光一凝,看得真切。
就在孙长老悠然地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的那一刻,一名烈火门的年轻弟子,手中的瓷杯上,竟无声地绽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纹!
还不等那裂纹扩大,他身旁的一名师兄,便不动声色地用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同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来自其他方向的视线。
那名捏碎了杯子的弟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将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藏进了桌案底下。
而另一名弟子,则是双拳紧紧地攥在膝上,牙关咬得死死的,腮帮的肌肉坟起,额角上,甚至有青筋在隐隐跳动。
这一幕幕压抑到极致的细节,尽数被秦利收入眼底。
林晚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这些细节,她那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困惑:
“那他们为何……”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秦利打断了她的话,目光缓缓从烈火门身上移开,最终,落在了主位之上,那个同样若有所思的卫正元身上。
声音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与凝重:
“他们这番做派,显然是刻意为之。只是,如此大费周章地唱这么一出,甚至不惜和昔日仇敌同台……究竟是图什么?”
“这城主府,又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总有种感觉……”
秦利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缓缓饮下,任由那苦涩的茶水,在舌尖弥漫开来。
“今天这场婚礼,怕是没那么容易结束了。”
秦利这番话,如同一块冰,投入了这方小小的席位。
众人心中刚刚因看破烈火门伪装而升起的那丝“优越感”瞬间被浇熄,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不安的凝重,悄然攫住了每个人的心。
项庞云脸上的讥讽之色缓缓收敛,而林晚晴,则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主位。
广场之上,喜庆的丝竹之声依旧悠扬,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绝大多数的宾客依旧沉浸在两大门派“同台演出”所带来的兴奋之中,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间或发出一阵阵热烈的哄笑。
然而,这股热浪,却仿佛被一道道无形的墙,挡在了几个特定的区域之外。
烈火门的席位上,刘炎长老正高举酒杯,满面红光地与邻座之人说着什么,他那爽朗的笑声甚至盖过了丝竹之声;而他身后,一名年轻弟子正低着头,双手藏在桌下,肩膀却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另一名弟子,则死死攥着膝上的衣角,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与这边的烈火烹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斜对角的清风谷。孙长老正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去茶水中的浮沫,她端起茶杯的动作,缓慢而优雅,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所在的这方冰雪世界无关。她身后的女弟子们,亦是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而在另一角,御剑山庄的核心弟子席位上,气氛同样凝重。项庞云眉头紧锁,死死盯着自己的酒杯,林晚晴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画着圈,秦利则低头看着自己杯中载浮载沉的茶叶,脸上再无半分平日里的从容,一双狭长的眼眸中,思绪翻涌。
主位之上。
卫正元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他端着酒杯的手,食指的指节,却在杯壁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
目光,平静地扫过刘炎长老那张夸张的笑脸,扫过他身后弟子那扭曲的压抑,扫过孙长老那清冷的侧颜,也扫过了秦利席位上的那一片沉默。
最终,卫正元停止了指尖的敲击。
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对着这满堂的宾客,对着这出荒诞的闹剧,做了一个遥敬的姿势。
然后,将杯中那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
“当。”
酒杯被不轻不重地,放回到了面前的紫玉桌案之上,发出了一声清脆却又沉闷的声响。
广场上,喜庆的丝竹之声依旧在悠扬地回荡着,只是不知为何,那乐声,听在某些人的耳中,却仿佛带上了几分刀剑将出的锋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