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谷这边，席上的那些年轻女弟子们，几乎无一例外，都被那道行走于花雨中的红色身影夺去了全部心神。

　　 众女弟子们的眼中闪烁着最纯粹的惊艳与羡慕，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着那件华美嫁衣的每一个细节。

　　 然而，秦利的目光却越过了这些叽叽喳喳的少女，落在了她们的首座——孙长老身上。

　　 这位清风谷的掌权者，仿佛一座置于暖春中的冰雕，与周围的热烈气氛格格不入。

　　 她的视线，至始至终都锁定在新郎官卫枫林的身上。

　　 眼神中没有半分情绪，既无赞许，也无敌意，就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那份深不可测的平静，让自诩洞察人心的秦利，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完全看不透这个女人。

　　 随即，视线又转向了另一边的烈火门。

　　 那里的景象，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刘炎长老竟是第一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面红光，用力地拍着手，还不断转头大声催促着身后的弟子，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热情与祝福。

　　 在他的带领下，整个烈火门的席位都化作了一片喧闹的海洋，起哄声与叫好声甚至盖过了旁边真心道贺的宾客。

　　 秦利缓缓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杯中酒液的温度，仿佛也变得如那清风谷的氛围般冰冷。

　　 眉头，越锁越紧。

　　 也就在这时，那对在万众瞩目中行进的璧人，其巡礼的路线，终于来到了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席位前。

　　 卫枫林明显感觉到此处的气氛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没有了其他宾客的拘谨与敬畏，取而代之的，是自家人一般的亲近与善意的起哄。

　　 师兄弟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起身，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与有荣焉的激动。

　　 “大师兄！恭喜恭喜！今晚可得多喝几杯！”

　　 “嫂夫人真是仙女下凡！大师兄好福气啊！”

　　 热烈的祝福声浪中，卫枫林脸上那份得体的笑容，也变得真实温和了许多。

　　 不断地向着同门颔首回礼，享受着这份独属于自家人的喜悦。

　　 牵着身旁那道神秘的红色身影，脚步沉稳，不疾不徐。

　　 然而，当他的视线，越过一张张真挚热情的脸庞时，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与那道早已等候多时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卫天齐！

　　 就在新人经过他席位前的瞬间，他第一个站起身，主动端起酒杯，用一种充满了惊喜与喜悦的声音，高声喊道：

　　 “恭贺堂兄，喜得佳人！”

　　 这声祝贺，让周围的喧闹为之一静，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举杯，向着卫枫林的方向遥遥一敬。

　　 那份发自肺腑般的“喜悦”，那眼神中恰到好处的“羡慕”，真挚得足以让任何人动容。

　　 而此刻，在卫天齐的视野中，那道燃烧的红色身影，正随着旁边那个男人的脚步，一点点地，向他靠近。

　　 尽管隔着一方红盖头，但那绝代的风华，那足以让天地失色的气韵，却如同最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他的瞳孔深处。

　　 仿佛又闻到了，在那回廊之下，从她发梢间飘来的、那缕让他魂牵梦绕的雨后青莲香。

　　 仿佛又看到了，当自己扶住她时，她脸上飞起的那一抹，足以让骨头都酥掉的动人红霞。

　　 这一切……

　　 这一切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看着眼前那个男人，正理所当然地，牵着那只本该由他来执的手，接受着本该属于他的祝福。

　　 一股混杂着极致嫉妒与暴怒的血气，直冲头顶！

　　 那高高举起的酒杯之下，另一只垂于桌案之下的手，早已死死地攥住了那块丝绸锦帕。

　　 原本平整的布料，已被他攥得不成形状，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毫无血色的苍白，甚至在微微地颤抖。

　　 一滴殷红的酒液，因为杯身的微颤而溢出，恰好落在他惨白的手背上，如同一滴刺目的鲜血。

　　 冰冷，刺骨！

　　 卫枫林停下脚步，坦然地迎上了卫天齐的目光。

　　 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只是在那一刹那的对视中，他看到，对方那双看似写满祝福的眸子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那是一片犹如深冬寒潭般的冰冷。

　　 “呵呵……”

　　 卫枫林心中冷笑一声，嘴角的弧度，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转过身，同样端起身边侍从奉上的酒杯，对着卫天齐隔空一敬，随即一饮而尽。

　　 而后，牵着自己的新娘，转身，继续前行。

　　 没有半分迟滞。

　　 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卫天齐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凝固、僵硬。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他手中的玉质酒杯，竟被他无意识间释放的力道，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那条通往高台的路走到了尽头。

　　 呈现在卫枫林两人面前的，是四十九级由整块“云纹白玉”雕琢而成的台阶。

　　 白玉台阶之上，便是今天举行大典的核心——登云台。

　　 高台之上，所有准备工作已全部就绪，只等新人入位。

　　 整个广场，在这一刻出现了刹那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神圣的时刻。

　　 一名身着山庄大司仪服饰的长老，缓步走到高台边缘，气运丹田，洪亮的声音响彻云霄：

　　 “新人入位！金玉良缘，天地为证！”

　　 “鸣钟——！奏乐——！”

　　 “恭请新人——”

　　 “登——”

　　 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仪式感。

　　 然而，就在那最后一个“台”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

　　 咚。

　　 一声极其沉闷、压抑，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的轰鸣，毫无征兆地从极高的天际传来。

　　 这声音不大，虽然有些遥远，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不偏不倚地敲击在了广场上每一个人的心脏之上。

　　 “嗡——！”

　　 那原本高亢激昂、充满了喜庆与祝福的仙乐，在这声沉闷的轰鸣面前，竟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出现了一丝诡异的扭曲与颤抖。

　　 广场上，鼎沸的人声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一片混乱的涟漪。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是……是错觉吗？我怎么感觉心头闷得慌……”

　　 邻近几桌的宾客最先察觉到异样，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下意识地停止了交谈，侧耳倾听，眉宇间不约而同地蹙起了一丝疑惑。

　　 紧接着——

　　 咚。咚。

　　 又是两声。

　　 一声比一声更近，一声比一声更沉。

　　 仿佛有一头远古的巨兽，正踏着云海，一步步地，向着御剑山庄的山门，缓缓逼近。

　　 “不是错觉！你们听！”

　　 “这……这是战鼓声？！谁敢在御剑山庄的婚礼上擂战鼓？！”

　　 “是……是从天上来的！你们快看！”

　　 恐慌开始如瘟疫般蔓延。

　　 越来越多的宾客从座位上站起，仰着头，惊疑不定地望向天空，试图寻找那诡异声音的来源。

　　 仙乐师们更是脸色煞白，他们发现奏出的乐曲受到了那鼓声的干扰，音符变得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就连主峰那浑厚的钟鸣，在这三声仿佛能与天地共鸣的鼓点面前，都显得有些……单薄。

　　 司仪长老那即将出口的最后一个字，就这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脸上，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也就在全场的喜乐即将被这片混乱与恐慌彻底吞噬的前一刻——

　　 一声嘶哑中带着尖锐的通报，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从山门的方向炸响！

　　 那是迎宾长老的声音！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里还带着些许颤抖，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城主府……总管，钟岳大人……到！”

　　 这一声通报，让混乱的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城主府……”

　　 “钟岳大人……”

　　 这两个词，让所有刚刚还惊疑不定的宾客，都在一瞬间，条件反射般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噤若寒蝉。

　　 全场死寂！

　　 高台之下的卫枫林，此时脸上那份春风得意的笑容也收敛起来。

　　 “城主府……”

　　 卫枫林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原主那混乱破碎的记忆深处，打捞出与之相关的信息。

　　 一些模糊又零散的片段开始浮现。

　　 紫府城……统治者？……

　　 似乎……是这什么紫府城的主宰？

　　 他将这些残缺的认知，与眼前这三声撼天动地的鼓响和全场死一般的寂静联系在一起，一个清晰的结论瞬间在心底形成——

　　 这个势力的层级，应该是在御剑山庄之上。

　　 “有意思，难怪会这么‘大张旗鼓’，这是要准备砸我的场子来了？”

　　 卫枫林心中冷笑。

　　 也就在这片极致的死寂之中，一名负责传讯的御剑山庄内门弟子，御着剑光，以一种近乎于失控的速度，脸色煞白地从山门方向疾飞而来。

　　 他在高台前狼狈地落下，甚至都来不及稳住身形，便踉跄几步，冲到卫正元面前，也顾不上周围还有无数宾客，用一种带着颤音的、只有主桌众人能听清的声音，急切地请示道：

　　 “庄主……钟岳大人他……他要求……要求飞舟直接入场观礼！”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主桌众人心中轰然炸响！

　　 卫正清那刚刚因儿子归来而舒展的眉头，瞬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怒意。

　　 陆天成脸上的笑容则彻底僵住，端着酒杯的手，悬在了半空。

　　 而在下方，那些离得稍近、隐约听到几个字眼的宾客，早已是骇然色变。

　　 “飞舟入场？！”

　　 一名二流宗门的长老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但那声音中的惊骇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身旁的年轻弟子不解地低声问：

　　 “师父，飞舟入场……有何不妥吗？刚才新人的飞舟不也入场了吗？”

　　 “胡闹！”

　　 那长老脸色凝重，声音干涩地呵斥道，

　　 “那岂能一样？！新人飞舟入场，那是‘礼’，是婚礼仪式的一部分！除了新人，任何宾客的飞舟，都必须停在山门之外，这是对主人家最基本的尊重，是‘规’！”

　　 邻桌一位消息灵通的商会管事，更是补充道，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何止是规矩……御剑山庄的护山大阵之内，核心区域，向来是禁飞的！今日为了婚礼，特许新人飞舟通行已是特例……让宾客的飞舟直接驶入广场上空……这……这无异于让外人持械，直入主人家的中军大帐啊！”

　　 这几句压抑着惊骇的议论，如同一颗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迅速在宾客席间，激起了一圈圈恐惧的涟漪。

　　 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到了高台之上，那个依旧端坐不动，却已然成为全场焦点的御剑山庄之主——卫正元的身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卫正元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名脸色煞白的传讯弟子，随即，又极其缓慢地，与身旁的卫正清、以及对面的陆天成，进行了一次极其短暂的眼神交汇。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瞬间，他们究竟交换了怎样的信息。

　　 最终，在全场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在所有御剑山庄弟子那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卫正元，对着那名几乎要瘫软在地的传讯弟子，点了点头。

　　 弟子如蒙大赦，立刻御剑返回。

　　 下一瞬——

　　 在所有人头顶，那片平日里流光溢彩、坚不可摧的护山大阵光幕，毫无征兆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神之手抹去一般，凭空洞开了一个巨大而平滑的圆形缺口。

　　 灿烂的阳光，这一次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从那缺口中倾泻而下。

　　 全场，依旧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闪烁着幽紫色光芒的黑点，出现在了遥远的山门尽头。

　　 起初，那光点还很小，如同夜空中一颗遥远的星辰。

　　 但仅仅是两个呼吸之间，那黑点便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急速扩大！

　　 “来了！”

　　 不知是谁，用一种梦呓般的、压抑着恐惧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下一刻，那艘飞舟的全貌，便彻底闯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这是一艘通体由最顶级的紫宸玄晶打造而成的战争机器！

　　 舟身狭长而扁平，线条流畅却充满了侵略性，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紫色匕首。

　　 船体两侧，镌刻着繁复而古老的符文，在阳光下流转着冰冷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光晕。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高高昂起的、如同猛兽头颅般的舟首之上，镶嵌着一枚巨大的、闪烁着雷光的【凌云】徽记！

　　 “是……是‘巡天’号！”

　　 宾客席间，一名见多识广的老修士，声音干涩地吐出了这艘战船的名字，那声音中的惊骇，如同冰水般瞬间泼遍了周围的席位。

　　 “城主府三大主力战船之一的‘巡天’号！传闻此舟一出，可破平常宗门护山大阵……他们……他们想干什么？”

　　 就在这片压抑的惊呼声中，那艘名为“巡天”的紫色战船，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如同一道紫色的闪电，径直朝着广场的方向，破空而来！

　　 数千名宾客，只能仰着头，像一群被猛禽盯上的羔羊，眼睁睁地看着这艘战船，一点点地，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向自己靠近。

　　 与这些宾客不同，高台之上的卫枫林，却在此时微微眯起了眼睛。

　　 下意识地侧过半个身子，将身旁的新娘稍稍挡在身后，握着她柔荑的手，也随之紧了一紧。

　　 平静地看着那片如同乌云般压来的巨大阴影，看着它如同一只无情的大手，将那些喜庆的红绸、精致的玉桌和宾客脸上错愕的表情，笼罩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

　　 “呵呵，看这样子，还真是来者不善。”

　　 卫枫林心中暗道，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慌乱，他知道，出了事，个高的人自然会出面解决。

　　 最终，“巡天”号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中，穿过了大半个广场，稳稳地悬停在了举行仪式的高台正前方，离地不过百丈。

　　 如此近的距离，让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舟首甲板之上，那些身着统一制式、通体覆盖着黑色甲胄、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的凌云卫。

　　 而在这些凌云卫的最前方，一个身形枯瘦、面容古板、身着城主府总管服饰的身影，正负手而立。

　　 他低着头，用一种不带任何情感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下方那片，因他到来而陷入死寂的……婚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钟岳没有开口。

　　 他就那么负手立于舟首，如同一尊来自亘古的石像，任由下方数千道目光的聚焦，任由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极具审视感的姿态，从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缓缓扫过。

　　 这无声的扫视，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酷刑。

　　 尤其是对于高台之上，那名司仪长老而言。

　　 他像一尊风干的雕像，僵硬地维持着单手前引的姿势，那句被硬生生打断的“登台”唱喏，此刻就如同烧红的烙铁，卡在他的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继续？

　　 那是对城主府的弥天大不敬。

　　 不继续？

　　 那便等同于当着全城所有势力的面，承认御剑山庄连自家婚礼的节奏都无法掌控！

　　 汗珠，已经从他额角渗出，顺着那深刻的皱纹，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