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妙棋
然而,无人知晓。
御剑山庄的上空,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艘奢华的紫色飞舟,无声地悬停在这方空旷之地。
它就那么静静地泊在那里,如同一道悬于青天之上的紫色伤口,将下方那滚烫的喧嚣与热浪都隔绝开来。
舟首甲板之上,铺着一张完整的雪白狐裘软榻。
一个身着锦绣白袍的身影,正慵懒地斜躺其上,姿态写意。
手中举着一杯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的金黄色酒液,轻轻摇晃。
这身影没有低头去看下方那如同蚁群般热闹的庆典,而是微微侧过头,闭上了眼,仿佛在用耳朵,细细“品味”从下方传来的如潮汐般的山呼海啸。
当那潮音中的某一节,因卫枫林“开创山河”的豪言引起的欢呼,而抵达顶点时,这人嘴角的笑意,似乎也因此而更醇厚了三分。
随即,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意地将那只价值连城的琉璃杯,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然后,不紧不慢地坐起身。
没有直接去拿起那套精致的茶具,而是先极其自然地,将宽大的白色袖袍,向后挽起了半分,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线条分明。
随即,才伸出手,将那些由暖玉、紫砂制成的茶具,一件件地从茶盘上拿起,又轻轻放下。
他的动作,很慢。
慢到足以让任何人看清,他是如何用三根手指优雅地捏住杯沿,如何让杯底与桌面相触时,只发出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轻响。
这仿佛不是在准备茶具,而是在指挥一场由器物组成的宫廷舞会。
每一个节奏,都充满了赏心悦目的韵律。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从容不迫的仪式感。
直到将一切准备妥当,他的目光才第一次落在了那只正被幽蓝色“灵炭”加热的玉壶上。
壶中的雪水,此刻已不再平静,无数细密的气泡正从壶底争先恐后地升起,水面也开始微微震颤,氤氲的白气中,带着一丝即将抵达顶点的燥动。
就这样看着,脸上那抹玩味的表情更浓了。
他似乎并不着急,反而重新慵懒地倚回软榻,享受着这“等待水开”前的最后片刻宁静。
阳光,透过飞舟禁制折射的角度,恰好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
光影之下,那张脸的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线条冷硬而完美的下颚线,只是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在这光影的加持下,略显妖异。
终于,他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那只玉壶。
壶中那片清冽的水面,早已不复平静。
无数串巨大的气泡,如同沸反盈天的兵卒,从壶底猛烈地冲向上方,狠狠地撞击着那只小小的壶盖,让它发出了“嗒……嗒……嗒……”急促而清脆的跳动声。
一句冰冷而不带任何情感的自语,如同落叶般,轻飘飘地消散在了风中。
“看来,火候……快到了……”
……
而此时,那片被他俯瞰的“人间”,正燃烧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狂热。
御剑山庄的登云台广场,已然化作了一片由红绸与人海构成的喧嚣海洋。
之前因城主府降临而带来的那份凝滞与压抑,早已被十倍、百倍的热情所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沸腾的喜庆。
高台之上,九龙盘踞的巨大香炉中,新续上的“龙凤呈祥”香正升起袅袅的青烟,那混合了上百种珍稀灵植的异香,在灵力的催化下,化作肉眼可见的淡金色云雾,如同一条条温顺的游龙,在广场上空盘旋、流淌,将每一缕空气都浸染得馥郁而又提神醒脑。
远处,负责奏乐的乐师们仿佛也受到了这股狂热情绪的感染,指下的丝竹之声变得愈发高亢激昂,一个个喜庆的音符仿佛长了翅膀,在山谷间回荡不休。
而近处,数千名宾客的交谈声、祝贺声、以及对刚才那场惊天贺礼压抑不住的惊叹声,更是汇成了一股滚烫的“潮音”,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空气温热而躁动。
气氛热烈而激昂。
在这片盛景与潮音的中心,所有光线与目光的汇聚一处:那四十九级由整块云纹白玉雕琢而成的台阶。
它们光洁如镜,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反射着灿烂的天光,仿佛一条真正通往云端、通往荣耀与未来的圣路,正等待着它今日唯一的主角……
而此刻广场的另一侧,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席位上,气氛要显得复杂而凝重得多。
项庞云那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那拾级而上的红色身影,脸上是一种被当下滔天声势所震撼的失神。
林晚晴则只是静静地端着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看着那对璧人,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唯有秦利,他似乎早已从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中抽离了出来。
没有理会周围任何的喧嚣,也没有参与任何的议论,只是端着酒杯,目光平静地锁定在了那对走向荣耀顶点的璧人身上。
终于,还是项庞云最先打破了这方小天地的沉寂。
重重地放下酒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中充满了纯粹的困惑:
“哼,我还是看不懂!城主府真要想拉拢大师兄,直接下令便是,何必搞得这么花里胡哨?送什么画,给什么灵器……绕来绕去,不嫌麻烦吗?”
他身旁的一位年轻师弟也立刻附和道:
“是啊,项师兄说得对!这感觉……确实有点太客气了,完全不像城主府一贯的行事风格。”
“对,对,而且最重要的是,城主府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秦利闻言,缓缓收回了目光。
没有说任何言语,因为这个问题,同样也正困扰着他。
那双一向能洞悉全局的狭长眼眸,此刻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深思与迷茫。
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目光随意地,落在了身前的紫檀木桌案之上。
那里,之前为了给众人复盘“双簧”大戏而画下的那三个代表着各方势力的水渍圆圈,此刻大部分早已蒸发干涸,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即将消失的痕迹。
秦利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代表着【御剑山庄】与【四象盟】的“联盟”,也看着那代表着【城主府】那依旧清晰的巨大轮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交织、碰撞。
那“天价”的贺礼……庄主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大长老那无法掩饰的狂喜……以及,此刻正一步步走向荣耀巅峰,即将成为两大势力唯一枢纽的大师兄……
忽然!
秦利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一个极其细微的点!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的所有迷雾,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线索,都用一根冰冷的丝线,彻底串联了起来!
明白了!
终于看懂了那“天价贺礼”背后,那步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后手!
“嗒。”
酒杯被重重地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也惊醒了周围还在等待他答案的同门。
众人只见秦利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靠在了椅背上,眉宇间的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自嘲般的苦笑。
看着那片即将消失的水渍,眼神里却仿佛映着一个庞大而冰冷的棋局,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被彻底碾压后的颤抖。
“妙……”
“当真是妙……一步绝妙到让人心寒的好棋!”
这句没头没脑的赞叹,瞬间将这一席之地所有人的思绪都拉了回来。
项庞云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抓住秦利的肩膀,将他从那种自语的失神状态中摇醒,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
“秦利!你到底看懂了什么?别卖关子了,快说!”
秦利仿佛这才回过神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因顿悟而变得亮得惊人的眼睛,扫过众人那一张张写满了困惑的脸。
这才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平淡语气,说出了结论:
“我终于想明白,城主府为什么要这般看重大师兄了。”
他没有再多解释,而是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重新在那两个即将干涸、代表着【御剑山庄】和【四象盟】的水渍之间,重重地点了一下。
桌面发出“笃”的一声轻响,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的指尖。
秦利的声音,在此刻变得低沉而锐利:
“因为,大师兄就是这个联盟最关键的‘枢纽’!是连接我们和四象盟,唯一的桥梁!”
“枢纽”二字入耳,项庞云和林晚晴等人的呼吸,皆是微微一滞。
众人眼中的迷茫并未散去,但那困惑的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秦利接下来的动作,则让这道缝隙,彻底崩塌。
只见他的那根手指,并未抬起,而是就那么贴着微凉的桌面,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旁划去。
指尖过处,那连接着两个水渍的脆弱湿痕,被毫不留情地从中抹断,留下了一道清晰而决绝的干痕。
一个完整的“联盟”,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分为二。
秦利的声音也随之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森然的寒意!
“而城主府今日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把这个‘枢纽’,从这个联盟之中,硬生生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拔出来!”
他缓缓抬眼,环视众人,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最后,一字一顿地反问道:
“你们想想,枢纽一断,这所谓的联盟,还能长得起来吗?!”
话音落下,整个席位,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之前还在交头接耳的几位师弟,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尽数褪去,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晚晴手中的茶杯,再也端不稳,“哐当”一声掉落在桌案上,茶水四溅,她却仿佛毫无察觉。
所有人的脸上,都凝固着同一种表情——那是拼图的最后一片被猛然嵌上时,带来的恍然大悟,以及看清全局后,那股直冲头顶的寒意与恐惧!
“好……好恶毒的计策!”
项庞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满桌杯盏齐齐一跳,里面的酒、茶都溅出了少许。
就在此时,他身旁一位年轻师弟,在短暂的震惊过后,脸上却又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傲然之色。
他挺直了胸膛,仿佛是为了冲淡这股压抑,声音激昂地补充道:
“那也是因为我们大师兄值得!你们别忘了,黑风谷,三剑斩杀金丹妖熊!这等天赋,放眼整个紫府城,谁不眼红?!”
这番话,仿佛一剂强心针,让原本死寂的席位上,重新骚动起来。几名年轻弟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脸上的苍白被一抹不忿的潮红所取代,纷纷点头附和。
“没错!”
秦利点了点头,竟是完全同意这个说法,但他脸上的凝重却未减分毫,反而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更加深沉的忌惮,
“这,也正是此计的第二层高明之处。”
“明面上,是投资一位未来的剑道天才,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只会赞叹城主府爱才如命,格局宏大。可这暗地里……”
秦利没有说下去,但项庞云已经顺着他的思路,想到了另一个更实际的困惑。
他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打断道:
“不对!既然是投资,为何不干脆把灵器直接送上?非要让大师兄自己去领?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这个问题一出,秦利眼中第一次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深深地看了项庞云一眼,仿佛后者无意中触碰到了这场棋局最精髓,也是最阴险的核心。
“项师兄,”
秦利的声音中,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赞叹,
“你这个问题……问到了根子上。”
“这,才是城主府这一手,最毒的地方!”
他看着众人那依旧不解的眼神,缓缓解释道:
“你们想想,如此天价的贺礼,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如果直接送到大师兄手上,他能收吗?他敢收吗?”
“一旦收下,就等于公然接受了城主府的‘招安’,将自己、将我们御剑山庄,都彻底绑在了城主府的战车上!别说大师兄自己,就是庄主和长老们,也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可现在呢?”
秦利摊开手,做了一个极其无奈的手势,那眼神中,却充满了对这种顶级阳谋的深深敬畏。
“他们只送一幅画,表达了极致的‘诚意’,却将那份最烫手的‘实质’,化作了一个需要大师兄‘亲自去取’的选择权!”
“收,还是不收;何时去收,全由大师兄自己决定。他们没有逼你,甚至还给了你天大的‘尊重’和‘颜面’!”
这番话说完,众人再次陷入了沉思。
而一直沉默的林晚晴,却在此刻缓缓抬起了眼。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是落在那摊被秦利指尖划破的水渍上,声音清冷地,切入了所有人都忽略了的盲点:
“可万一大师兄就是不去呢?城主府这份‘诚意’,岂不是就落空了?”
秦利闻言,深深地看了林晚晴一眼,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之色。
缓缓摇了摇头,声音里那份冰冷的敬畏,几乎要凝结成霜:
“不……不会落空。”
“这,才是城主府这一步棋,最令人心寒的地方!”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们,根本就不怕大师兄不去。”
“因为他们送出的,从来都不是一份‘礼物’。”
秦利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在众人眼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仿佛在敲击着某种无形的枷锁。
“而是一个……你根本无法拒绝的选择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