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仪式
他不再解释,而是缓缓站起身。
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狭长眼眸,在这一刻完全睁开,目光如炬,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环视桌旁的每一位同门,从项庞云,到林晚晴,再到那些年轻的师弟,最终,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一字一顿地抛出了那个终极的反问:
“你们,都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城主府的天价贺礼,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已经送到了你手上;那份泼天的‘诚意’,也已经给足了。”
“而现在,只是让你亲自登门去‘领’……”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也更具穿透力。
“一件灵器!一件你们穷其一生,都未必能得到的真正灵器!”
“三百颗聚灵丹!三百颗!足足让你们省去十年苦修,硬生生把修为堆上一个境界的丹药!”
“换做是你们,你们……去,还是不去?”
话音落下,这一方小天地,瞬间陷入了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彻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没有人回答,也根本,无法回答。
项庞云那刚刚还因愤怒而紧绷的肩膀,在这一刻,无力地垮了下来。
林晚晴则缓缓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仿佛不忍再看这盘无解的棋局。
其他的年轻弟子,更是连头都不敢抬,仿佛仅仅是思考这个问题,就足以让他们感受到那份泰山压顶般的沉重。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名年轻弟子,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干涩地开口道:
“可……可大师兄他心志坚定,万一……万一他真的扛住了诱惑,就是不去呢?城主府……总不至于为这点事,就跟我们撕破脸吧?”
这天真的话语,让秦利那刚刚浮现的一丝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所取代。
端起酒杯,声音沙哑地反问:
“撕破脸?你以为,他们需要亲自下场吗?”
此言一出,那名年轻弟子脸色“唰”地一下,再无半分血色。
项庞云更是发出一声满是苦涩的哂笑。
秦利摇了摇头,没有再解释下去,那眼神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无力感。
“我们能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在驱散某种附骨之疽的寒意,最后发出一声轻叹:
“这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手段,我们……还差得太远。”
这一次,再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追问。
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冰冷寒意的沉默,笼罩了整个席位。
项庞云那张一向写满了桀骜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少年意气,只剩下一种面对绝对力量时的无能为力感。
他看着秦利,又看了一眼远处高台上的那对璧人,目光在钦佩、不甘与担忧之间反复交织。
而就在这一片凝重的沉思之中,秦利再次端起了面前那只刚刚被斟满的酒杯。
没有立马喝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狭长的眼眸,穿过攒动的人头,越过漫天的花雨,最终,落在了高台之上,那对即将在婚礼仪式上接受万众祝福的璧人身上。
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心中暗道:
“……不过,你们都想错了。”
“大师兄他……一定会去的。”
杯中清冽的酒液,倒映着远处那道耀眼的红色身影,也倒映着秦利眼中那无人能懂的暗流。
“庄主与他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早已高耸入云。不破,不立。这场‘城主府之行’,或许……就是他破局的唯一机会。想必这一点,城主府,也早已洞察到了。”
“只是这些话,就没必要告诉你们了……”
秦利环顾了一下众人,缓缓收回目光,将杯中那承载了太多秘密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仿佛也将所有不能言说的思绪,尽数吞入了腹中。
而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高台。
喜乐声依旧喧嚣,仪式仍在继续,他却已然像个真正的局外人,安静地等待着……
“咚——————”
就在此时,一声仿佛来自亘古的悠远钟鸣,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天地。
钟声过处,那原本充斥于山谷间的喧嚣鼎沸,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瞬间抚平!
整个世界,陡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
所有的视线,都仿佛被那钟声的余韵牵引,下意识地缓缓抬起,最终,汇聚于那座万众瞩目的白玉高台。
高台之上,主宾席上的交谈早已停止。
庄主卫正元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
城主府总管钟岳那一直轻敲着扶手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然悬停在了半空。
四象盟的三位巨头,则不约而同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此时却并未饮下,只是好像在借着这个动作,来掩饰各自眼神中的凝重。
作为双方家长的卫正清与陆天成,早已离席。
前者身形笔挺地立于主位之侧,手掌,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之上。
后者则负手而立,在那无人注意的袖袍之下,紧握的拳头,又缓缓松开。
整个天地,陷入了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寂静。
一名身着大司仪服饰的长老,缓步走到高台中央。
他环视全场,等待了整整三息。
直到确认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神,都已汇聚于此时、此地,他这才气运丹田,将灵力灌注于声音之中,用一种悠扬而又极具穿透力的唱喏调,高声喝道:
“吉时已到!新人归位!”
“钟鸣!鼓乐!贺——!”
“咚——!”
“咚——!”
“咚——!”
三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浑厚悠远的钟鸣,伴随着重新变得恢弘庄严的鼓乐之声,轰然炸响!
当钟声的余音尚在山谷间回荡,司仪长老的目光已然扫过天地,声音变得无比庄严肃穆:
“天为阳,地为阴,孤阳不生,独阴不长。”
“卫氏子,如出鞘之利剑,庚金之锐也;陆氏女,如静谷之幽兰,乙木之华也。”
“金木相合,阴阳相济,此乃天赐之良缘,大道之和鸣!”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
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在与天地对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今日,御剑山庄卫氏子,四象盟陆氏女,谨遵古礼,结为连理!”
司仪长老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对并肩而立的璧人身上,声音中充满了期许与祝福,仿佛在见证一个神圣的誓约。
“此一拜,敬的是乾坤浩荡,日月光华!愿天道为证,此情不渝!”
说罢,他猛地一挥广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唱喏出那句最后的号令:
“新人——一拜天地——!”
司仪那悠远绵长的唱喏声落下,卫枫林嘴角那抹笑意不自觉地又深了几分。
甚至没有让他侧身提醒,两人便已极有默契地一同转身,面向台下那片人山人海,动作整齐划一,缓缓躬身。
就在躬身的瞬间,整个广场的声浪,化作实质的音墙,迎面压来。
没有一句特定的祝贺,只有一种混杂了钟鸣、鼓乐以及数千人惊叹的、巨大而温暖的声浪。
这声浪像是一片温暖的海洋,将他轻轻托起。灌入耳中,让耳膜都有些微微发麻,血液的流速,似乎也随之悄然加快。
眼角的余光里,台下的一切都化作了模糊而晃动的色块。
看不清任何一张具体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数千道汇聚而来的目光,滚烫得几乎要将身上的喜服点燃。
“这,就是我的婚礼?”
两世孑然一身时从未敢奢望的风景,此刻却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将他彻底淹没。
陌生,却又让人……血脉喷张。
就在这片模糊的视野中,视线下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望去。
隔着遥远的人群,能看到那一百零八名弟子组成的剑阵,在阳光下,如同一片沉默的青色森林。
而在那片“森林”的最前方,石浩那张涨得通红的小脸,是如此的显眼。
那小子,正死死地攥着拳头,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眼神比周围任何人都要紧张,也都要激动。
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对方朝着自己重重地点了点头。
眼中的狂热与坚定,便是最好的回令。
心中最后一块拼图,应声归位。
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脏涌出,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仿佛能清晰听见,命运的巨轮正沿着他铺设的轨道,发出悦耳的轰鸣。
眼角的余光里,身旁那道同样身着赤红嫁衣的婀娜身影,与他的动作分毫不差。
就连躬身时,那截雪白的天鹅颈所弯出的弧度,都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矜持与柔美。
完美。
一切,都如此的完美。
“再拜高堂——!”
司仪那洪亮的唱喏声再次响起。
卫枫林率先转身,面向高台之上那片象征着权势与认可的主宾席,动作间充满了自信与敬意。
视线,自然而然地扫过。
一眼便看到了父亲,卫正清。
对方正激动地看着自己,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此刻竟是老泪纵横,嘴唇翕动,像是在无声地说着“好,好”。
紧挨着他身旁的,便是那位新晋的岳父大人。
陆天成满面红光,正用力地抚掌而笑,那副对女婿满意到了极点的模样,任谁也挑不出半分瑕疵。
再往旁看去,无论是四象盟那几位举足轻重的巨头,还是那位始终面无表情的城主府总管,此刻脸上都挂着得体的微笑,纷纷颔首示意。
父亲的认可。
岳父的喜爱。
顶层势力的首肯。
这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而又炽热的满足感,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冲上了心头。
这幅“圆满”的画卷,正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这一次,拥有“合法居住证”的自己,定将如那些龙傲天主角们一样,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顶端界叱咤风云,享受无尽的荣耀与权势。
带着这股睥睨天下的意气,缓缓躬身,行下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拜。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完美无缺。
而身旁那道红色身影,却仿佛慢了半拍,在转身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直到卫枫林已然躬身行礼,陆婉凝才仿佛一尊被迟滞了半拍的提线木偶,完成了这个转身的动作,也跟着缓缓拜下。
而随着她缓缓躬身,整个世界,便被彻底隔绝在了那方小小的猩红色天地之外。
前方,高台主位之侧,她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了父亲那熟悉的身形轮廓。
隔着红纱,父亲的轮廓模糊不清,但她仍能感觉到,那道身影同样紧绷得如同一块顽石,而那只垂在身侧的右手,似乎正紧紧地攥着,连带着整个袖口,都显出了一道僵硬的弧度。
耳边,长辈们那些充满笑意的祝福和交谈,都仿佛被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不清。
在这片失真般嗡嗡作响的背景音里,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一声声擂鼓般、越敲越急的心跳,那声音是如此之响,甚至让她产生一种耳膜被震得隐隐作痛的错觉。
终于,行礼完毕。
缓缓直起身,就在头部抬起的那一瞬,无人能察觉的红盖头之下,那双美眸近乎本能地朝着天空的方向,奋力上瞟了一眼。
然而这个动作本就是徒劳的,视野里,除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将所有光与希望都吞噬殆尽的猩红,什么都没有。
最后一丝幻想,也如同被烈日晒干的露珠,彻底蒸发殆尽。
缓缓收回目光,身体因长时间的极度紧绷,而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也就在她内心世界即将崩塌的这一刻,司仪那喜气洋洋的唱喏声,没有丝毫的预兆,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夫妻对拜——!”
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无形的利刃,在一刀一刀地斩断她心中那根早已紧绷到极限的弦!
盖头下原本一直充满了期盼的美眸,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神采,最后一丝期盼的光,也一点一点悄然黯淡,最后化成了两潭毫无生机的死水。
与她的世界一片死寂不同。
周遭的钟鼓之乐,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恢弘庄严,空气中每一缕流动的风,似乎都染上了神圣的味道。
当司仪那高亢的唱喏声落下,卫枫林与那道同样身着赤红嫁衣的身影,遥遥相对,相隔不过三步。
脸上那份志得意满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于虔诚般的郑重。
目光,没有去看对面那张被红盖头遮住的脸,而是落在了两人之间,那条被司仪双手牵起、绷得笔直的龙凤呈祥红绸之上。
那鲜红的绸缎,在阳光下仿佛流淌着光,刺得人眼睛都有些微微发烫。
这一刻,它已不再是一条普通的礼器,更像是一条由命运亲手编织而成的红线,跨越了时空,将自己与对面那个神秘的身影,从此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
穿越至今,他一直是个过客,一个演员,一个提着线、掌控着剧情走向的局外人。这个世界于他而言,是一幕需要用心演绎,却还未彻底走入的人生。
可现在,这条红绸……
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妙而滚烫的感觉,自心底最深处涌出。
他知道,那是“羁绊”!
从这一拜之后,眼前这个女人,就将彻底地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从这一拜之后,她一生的荣辱悲欢,都将与自己息息相关。
从这一拜之后,自己将要……用一生去守护这份“羁绊”。
这份重量,不似之前的荣耀那般滚烫,也不似之前的满足那般炽热。
它温润,沉静,却比任何东西,都更能让人……心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