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卫枫林只感觉之前所有的猜测与分析都已不重要。

　　 一个最本能的念头如同警钟般在脑海中升起——

　　 “来者不善！”

　　 就在卫枫林内心警兆狂响的瞬间，舟首之上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终于动了。

　　 他仿佛享受够了那份由对视带来的无声的压迫感，缓缓收回了那道落在卫枫林身上的目光，动作随意得仿佛只是看了一眼广场之外无关紧要的风景。

　　 微微转身，面向高台主位之上，那个从始至终都稳如泰山的御剑山庄之主。

　　 刹那间，脸上那冰冷的漠然与神明般的疏离，如同春日冰雪般瞬间消融。

　　 紧跟着，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那恰到好处的弧度，完美地展现了他身为晚辈的谦恭。

　　 随之启唇，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一丝细微的歉意：

　　 “卫庄主，凌霄不请自来，扰了您的盛典，还望恕罪。”

　　 这句彬彬有礼的开场白，让台下无数刚刚还心惊胆战的宾客，都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高台之上，卫正元那一直紧绷的气场，也随之悄然一松。

　　 同样露出温和的笑容，缓缓起身，对着天空遥遥一拱手，姿态做得滴水不漏。

　　 只听他笑声爽朗，尽显主人家的气度，那声音，如同春风化雨，瞬间驱散了场间不少残留的寒意：

　　 “哈哈哈，凌少主说的哪里话！少主能亲身驾临，为小侄的婚礼增辉，是我御剑山庄天大的荣幸！卫某……以及山庄上下数千弟子，欢迎之至，又何来‘叨扰’一说？”

　　 凌霄闻言，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旋即微微颔首，仿佛完全没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卫庄主客气了。”

　　 客气地回应了一句，随后在即将开口说出下一句话的瞬间，他那温润的笑容依旧未变，目光却已经先行一步。

　　 双琉璃般的眸子缓缓垂下，视线如同一道无形的探照灯，最终……定格在了舟首之下那一身红衣的卫枫林身上。

　　 “久闻御剑山庄剑术通玄，冠绝紫府。今日一见，山庄之内剑气冲霄，上至长老，下至弟子，人人皆有利刃在身，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突如其来的吹捧，让卫正元双眼微眯，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已是警铃大作。

　　 果然，下一刻，凌霄那带着赞叹的声音便染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困惑”。

　　 摇了摇头，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遇到了学术难题的晚辈在虚心求教：

　　 “只是，凌霄有一惑不解。”

　　 顿了顿，将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吊到了顶点，这才缓缓开口道：

　　 “神兵利器，向来有灵，自会择主。唯有心性纯良、德行高洁之士，方能与之神魂相契，发挥其十成威力。”

　　 凌霄的目光旋即又转向卫正元，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笑意也悄然隐去，

　　 “若是一个心术不正、品行卑劣之人，强行将一柄绝世神兵佩于腰间……卫庄主，您说，那究竟是‘人御剑’，还是……‘剑蒙羞’呢？”

　　 此言一出，主桌之上，气氛瞬间冰封！

　　 这番话，看似还在探讨剑道，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直指人心的锋锐，瞬间刺破了婚礼盛典那层热烈祥和的表象，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一瞬间，主桌之上的众生百态尽显无疑。

　　 卫正清那张刚刚才缓和下来的脸瞬间血色褪尽；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卫正元，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他看着舟首那个图穷匕见的年轻人，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更胜。

　　 “凌少主谬赞了。”

　　 “少主所言极是，剑有灵，会择主。但宝剑锋从磨砺出，再好的璞玉，未经雕琢，也难免会有些许瑕疵。我辈修士，修的不仅是剑，更是心。”

　　 看了一眼卫枫林，那眼神中，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期许”与“包容”：

　　 “年轻人有些许棱角，在所难免。我御剑山庄的宗旨，便是寻得璞玉，并用心将其打磨成器。相信假以时日，定能人剑合一。”

　　 随后，他话锋猛然一转，将目光重新投向凌霄，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只是……看凌少主今日这般阵仗，莫非是我山庄这块‘璞玉’，在何处不慎得罪了少主？”

　　 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更低，但那言语中的压迫感却不减反增：

　　 “若真是如此，还请少主明示。卫某也好知道，究竟是何处的招待不周，惹得少主您……亲自登门问罪。”

　　 高台之上，卫枫林将这两位之间你来我往的机锋，一字不漏地尽收耳底。

　　 “不对劲……”

　　 卫枫林的心，在凌霄说出“剑蒙羞”三个字时，便猛地向下一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看似在与卫正元对话的目光，其真正的落点始终锁定在自己身上，语气更是一种不加掩饰的锋锐。

　　 “这恶意是冲着我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为什么？”

　　 一个巨大的疑问，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位少主家的首席大管家钟岳，才刚刚当着全天下人的面，送上了那副足以作为镇派之宝的《山河图》，那份姿态，几乎等同于城主府对我的公开站台与投资。”

　　 “可现在，你这个正主却又亲自登门，用这么隐晦的方式意有所指我‘品行卑劣’？”

　　 卫枫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

　　 “这算什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主仆二人上演精神分裂的戏码？还是说，城主府的内部，已经混乱到了这种地步？”

　　 “不，不对。”

　　 “以凌霄登场时那绝对的掌控力来看，他不可能是个会被下属架空的草包。”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份‘贺礼’和这份‘问罪’，其实是有关联的，只是还有我并不知道的信息！”

　　 “会是什么呢？”

　　 卫枫林在心中自问。

　　 “先用一份天价的贺礼将我捧上云端，再来一个少主对我阴阳怪气……这图什么？”

　　 而且，卫枫林发现他的记忆虽然时常呈现出破碎与混乱的状态，但终归有着一个基本的规律：

　　 只要是原主曾经见过、有过交集的人，在再次相见时，脑海中总会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一些相关的记忆碎片，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或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前面的项庞云、秦利等人都已经验证过了，陆婉凝的记忆是最明显的，想起来了很多细节。

　　 然而，眼前的凌霄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例外，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记忆，也就证明，大概率原主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的。

　　 “这就很奇怪了。一个原主大概率根本不认识的人，何来如此深仇大恨，非要在我大婚之日，以这种近乎撕破脸皮的方式前来发难？”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什么我尚未知晓的隐秘仇怨，也完全无法解释城主府之前的行为。以城主府的行事风格，若真视我为敌，断不可能送上那份足以作为镇派之宝的贺礼。”

　　 卫枫林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却始终无法为对方这看似矛盾的行为，构建起一个合理的逻辑闭环。

　　 而这份“未知”，远比单纯的敌人，更让他感到警惕。

　　 现在，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接下来要抛出的，绝不仅仅是口头上的羞辱……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悄然滋生。

　　 而屹立于舟首之上的凌霄，在听完卫正元这番棉里藏针的话后，脸上那份锐利却有所收敛。

　　 微微颔首，竟像是完全认同了对方的说辞，语气也重新变得温和，仿佛真的只是在解释一场误会：

　　 “卫庄主言重了，谈不上‘问罪’。御剑山庄乃名门大派，礼数周全，凌霄岂敢有半分不敬？”

　　 就在卫正元以为他要就此揭过之时，凌霄的声音却微微一沉，带上了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只是今日之事，实非寻常拜贺，乃是一件……”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人群，最终落在了那个凤冠霞帔的绝美身影之上。

　　 “……关乎故人一生幸福的‘私事’。”

　　 “因此，凌霄……不得不来，也不得不问！”

　　 故人，幸福，私事？

　　 这三个词清晰地从他口中落下时，下方的广场瞬间气氛被点燃。

　　 之前因威压而产生的恐惧与死寂荡然无存，一股更加难以抑制的八卦狂潮彻底吞没了整个广场！

　　 窃窃私语声从广场的每一个角落里疯狂涌起，所有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天啊……私事？什么私事需要城主府少主亲自在婚礼上说？”

　　 “你没看到吗？凌少主的目光，一直都有落在新娘子身上啊……”

　　 “嘶……难道是……抢亲？这……这未免也太……刺激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你！这种事也是你能乱猜的？”

　　 人群中，唯有寥寥数人没有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骚动冲昏头脑。

　　 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席位上，秦利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狭长眼眸瞬间眯成一道危险的缝隙，闪烁着锐利的精光，死死锁住天空那道白衣身影。

　　 而主桌之上，卫正清那颗刚刚才因为兄长的得体应对而稍安的心，在听到“私事”二字的瞬间再次被狠狠地揪紧！

　　 作为父亲的直觉让他此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望向身旁依旧气定神闲的兄长卫正元，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卫正清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焦灼与忧虑，而卫正元投来的目光，却依旧沉稳坚定，不见丝毫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风波都无法撼动他的心神。

　　 就在卫正清焦灼的目光与卫正元沉稳的视线无声交汇之时，舟首之上那道白衣身影终于再次有了动作。

　　 凌霄似乎没有察觉到下方骚动不安的气氛，不再看向卫正元，而是将目光移向了那对刚刚才接受了万众朝拜的新人。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了那道婀娜身影之上。

　　 一瞬间，凌霄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漠然竟奇迹般地消融了些许。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眼神仿佛失去了焦点，眼底的光芒随之黯淡下去。

　　 下一瞬，嘴角因“不得不问”而紧绷的线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松动。

　　 一丝温柔在他脸上悄然显现，那份温柔不属于此刻，更像是穿越了时光而来的回忆。

　　 但这丝温柔仅仅停留了半息，便被一闪而过的痛色所取代。

　　 旋即眉心几不可查地收紧，下颌的轮廓也瞬间绷紧，整个人的气质在这短短一息之间经历了数次变化，仿佛在无声地咀嚼着某种深沉的遗憾。

　　 伴随着这复杂的眼神，他终于再次开口。

　　 “卫庄主，陆堡主，凌某与婉凝……相识于微末，也算是有过一段……情谊匪浅的过往。”

　　 “婉凝。”

　　 当这声亲昵的称呼与方才那句“情谊匪浅”的过往联系在一起时，整个登云台广场的声浪瞬间消失。

　　 就连空气都变得凝重而粘稠，唯有无数道探究的视线在新人与那位不速之客之间来回扫视。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宾客们，此刻都停下了交谈，一个个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我的天！还真是！竟然……竟然是真的！”

　　 一名年轻的修士实在没有忍住，压抑着嗓音低呼，更是激动地抓住了身旁好友的手臂，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不禁让对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不简单！凌霄少主……他和陆家明珠……他们……他们真的有过一段！”

　　 他身旁的好友更是看得两眼放光，使劲地点着头，声音都有些变调：

　　 “难怪！难怪少主会亲至！原来不是来贺喜的，是旧情难忘，是来……抢……”

　　 他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邻座一位年长的宗主用眼神狠狠地制止了。

　　 但那未尽之意，已在空气中无声地传播，周围宾客的眼神变得愈发热切，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而高台之上，作为这场风暴中心的卫枫林，脸上的笑容在“情谊匪浅”四个字钻入耳中的瞬间彻底僵住。

　　 下一瞬，属于原主关于陆婉凝的记忆在他脑海深处翻涌，一幕幕画面快速闪过：

　　 【在御剑山庄后山月光下的第一次牵手……】

　　 【剑坪之上，对方递过来带着淡淡香气的手帕……】

　　 【静谧的夜晚，两人依偎在一起，畅想着未来的宗门、家族……】

　　 一幕幕，一帧帧，从相识、相知到相爱，所有的记忆碎片被他检索了一遍，清晰得仿佛昨日重现。

　　 那份属于原主卫枫林的记忆，是如此的完整、如此的细腻、如此的完美无瑕，和陆婉凝相处的点点滴滴，也同样是如此的真切！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在这些无比真实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凌霄”这个名字存在的任何痕迹！

　　 陆婉凝的过去在原主的记忆中是一张纯白无瑕的画卷。

　　 而画卷上唯一的色彩，便是他自己！

　　 卫枫林的脑海中，那个他亲手为新娘贴上的“单纯”、“傻白甜”的标签，在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硬生生地蒙上了一层让他无法看透的厚重迷雾。

　　 就在他陷入这片由记忆与现实交织而成的内心风暴中时，广场之上那片因“情谊匪浅”而起的喧嚣，却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烈火门的席位上，长老刘炎那张粗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毫不掩饰的笑意。

　　 他甚至懒得去掩饰自己看好戏的心态，身体惬意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端起面前那杯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

　　 然后才侧过头，对他身旁的弟子们说道，声音却未加任何掩饰，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飘入周围宾客的耳中：

　　 “瞧见了吗？学着点。都说城主府的凌霄少主行事莫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们且看着，这好戏，才刚刚开场。”

　　 而在另一侧，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席位中，卫天齐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快意。

　　 前面凌霄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城主府对卫枫林的第二次公开示好，那股子嫉妒的毒火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恨得牙痒痒。

　　 可此刻，所有的嫉妒与不甘，都已烟消云散！

　　 感受到接下来会有一场好戏，心中的郁结也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卫枫林啊卫枫林，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我倒要看看，你这御剑山庄百年不遇的天才，今日，到要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