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首之上，钟岳那张“石碑脸”，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随即，在那张古板僵硬的脸上，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缓缓浮现。

　　 那似乎是一个“微笑”。

　　 嘴角的弧度上扬得极其微小，甚至有些不对称，这没有带来任何暖意，反而因为这种“反常”，而显得更加阴冷。

　　 “呵呵……卫庄主，你误会了。”

　　 钟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情绪”的东西。

　　 顿了顿，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眸子，越过了高台上的卫正元，穿过数十丈的距离，锁定在了高台之下，那个正牵着新娘准备登台的卫枫林身上。

　　 “钟某确是为了送礼而来。”

　　 “那两位，是奉城主府之命，贺你御剑山庄之喜。”

　　 他的声音，平淡却石破天惊。

　　 “而老夫，是奉城主大人本人之命，特来……”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轰然炸响！

　　 “……贺卫枫林公子，一人之喜。”

　　 “贺庄与贺人，礼数不同，自然……”

　　 “……不可同日而语。”

　　 话音落下，广场上出现了长达一息的令人窒息般死寂。

　　 随即，仿佛约定好了一般，成百上千道目光——震惊、困惑、嫉妒、骇然——瞬间化作实质的利箭，齐刷刷地射向了高台下的卫枫林！

　　 紧接着，滔天的哗然声才如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高台之上，卫正元脸上那温和得体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笑容并未消失，却僵在了嘴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透着一种难言的怪异与森冷。

　　 身旁的卫正清和陆天成，也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困惑与凝重。

　　 下方宾客席间，更是瞬间炸开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声！

　　 “什么？！贺庄与贺人……分开算？！”

　　 “我的天……这是何等意思？这是说……卫枫林公子一个人的颜面，比整个御剑山庄还大？！”

　　 “疯了……城主府这是……疯了不成？！”

　　 坐在其他真传弟子中间的卫天齐，脸色则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死死地盯着高台下的卫枫林，攥紧的双拳指节发白，手背青筋虬结。

　　 那张惨白的脸上，嘴角因极度的嫉妒而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弧度，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似乎是想穿透人群，将那个万众瞩目的身影刺穿。

　　 而在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席位上，秦利那一直端着的酒杯，猛地一顿，酒水洒出几滴也浑然不觉。

　　 怔怔地看着天空，脸上那‘看不懂’的骇然之色，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种混杂着狂喜与亢奋的炽热所取代！

　　 没有赌错，押注大师兄一定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紧接着，一个更大的困惑，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为什么？

　　 城主府，为什么会如此看重一个……御剑山庄的弟子？

　　 这不合理，城主府是没有任何理由下这一步棋。

　　 “难道说……？”

　　 秦利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拇指缓缓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双眼眯成一条缝。

　　 目光如钩，死死锁住天空中的钟岳，试图从那张万年不变的石雕脸上，解读出其背后的真实意图。

　　 而在高台之下，卫枫林作为被这道惊雷精准劈中的中心，整个人也彻底愣住了。

　　 “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那只微凉的柔荑，大脑中一片空白。

　　 【贺山庄】……和【贺我一人】？

　　 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就是御剑山庄的人吗？

　　 一个荒诞到极点的念头，在他心中不受控制地浮现——

　　 “难道我这位素未谋面的城主大人，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爹不成？”

　　 然而，还不等他从这份荒诞的猜测中理出头绪，舟首之上，那道一直俯瞰着他的身影，终于再次开口了。

　　 “卫枫林公子。”

　　 钟岳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卸去了之前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转而带上了一种……

　　 不熟悉的长辈对晚辈说话时才有的刻意温和。

　　 那张古板僵硬的“石碑脸”上，那丝极其怪异的微笑的弧度似乎又扩大了一分。

　　 目光，依然完全聚焦在卫枫林的身上。

　　 “城主大人常说，少年英雄，乃是我紫府城未来的砥柱。而在年轻一辈中，能入城主大人法眼的，寥寥无几。”

　　 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半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认证”意味，响彻全场！

　　 “而你，卫枫林公子，便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位！”

　　 话音刚落，广场上便响起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惊叹声！

　　 如果说之前的“贺一人之喜”只是出人意料，那么此刻这句“最耀眼的一位”，则是石破天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看好，而是城主府在用自己的声望，为卫枫林的未来盖棺定论！

　　 钟岳却仿佛没有察觉到这番话投下的万丈波澜，他那古板的声音，继续不紧不慢地响起，将一桩早已在坊间流传的“英雄事迹”，以一种近乎“官方通报”的口吻，娓娓道来：

　　 “黑风谷，金丹妖熊为祸一方。听闻，便是公子你，单人独剑，三招之内，便将那孽畜斩于剑下，更于危难之际，救下了陆家堡的掌上明珠。”

　　 此言一出，整个广场仿佛被投入了一枚火星的火药桶，瞬间炸开！

　　 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尽数聚焦在了卫枫林身上，那压抑不住的惊呼与倒抽冷气之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

　　 “原来黑风谷那件事是真的！”

　　 “我的天……城主府竟然亲自出面为他佐证！”

　　 “三招斩金丹妖熊……这卫枫林，当真如此恐怖？”

　　 高台之上，卫正元那张刚刚凝固的脸，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而卫天齐，则死死地低着头，没人能看见，他那张惨白的脸上，此刻是何等扭曲的表情。

　　 钟岳的目光又转向了卫枫林身旁那道红色的身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赞叹。

　　 “少年英雄，宝剑配佳人。如此义举，如此风采，真乃我紫府城年轻一辈的楷模，是我辈修士的好儿郎啊！”

　　 卫枫林站在这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惊叹声与艳羡目光的中心，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眩晕感与荣耀感，如火山喷发般，直冲头顶！

　　 作为一名网文作者，他曾无数次地描绘过类似的场景，曾亲手将笔下的主角，推上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神坛。

　　 可当这一切，以一种真实到近乎荒诞的方式降临在自己身上时，那种感觉，远比任何文字的描述，要来得更加猛烈，更加令人……沉醉。

　　 “原来……这就是成为真正主角的感觉吗？”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旁那只一直保持着微凉沉静的柔荑，在听到这番话时，都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然而，舟首之上，钟岳的发言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将卫枫林的“过往功绩”彻底焊死之后，他的话锋一转，那不带感情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高台之上那位脸色已经彻底沉入谷底的御剑山庄之主。

　　 声音，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有此等惊世之才，又有此等仁义之心，卫公子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泼下，让高台主桌附近，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卫正元那一直端坐的身影，微微一顿。

　　 缓缓抬起眼，迎着钟岳那看似随意的目光，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温和得体的笑容，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哈哈哈哈……”

　　 “总管大人谬赞了，承蒙城主府如此看重，是枫林这孩子的福分。”

　　 卫正元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继续道：

　　 “枫林侄儿确实是我卫家小辈中的翘楚，我也为他欣慰。只是，修行之路，最忌少年得志，心浮气躁。总管大人这般盛誉，我怕会让他太过骄傲而失了本心。年轻人，终究还是需要多加磨砺，脚踏实地才好。”

　　 “山庄的未来，终究还需我等老一辈多费心看顾才是。”

　　 高台之下的卫枫林心中暗道一声高明，瞬间便听懂了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这位大伯果然是深谙语言之道，一番话看似谦逊，实则滴水不漏，轻描淡写间就将城主府那份越界的“期许”，重新拉回到了“长辈提携晚辈”的安全范围之内。

　　 舟首之上，钟岳那张“石碑脸”上，僵硬的“微笑”似乎更深了些。

　　 “呵呵，卫庄主谦虚了。”

　　 他仿佛完全没有听懂卫正元话中的深意，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半分，充满了“高瞻远瞩”的期许！

　　 “年轻一辈必然会替代我等老一辈，这是天道至理。依老夫看，御剑山庄未来也必将在卫公子，这等天纵奇才的‘带领’下更上一层楼，开创出一番连先辈都未曾抵达过的崭新格局。老夫，亦十分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高台之上，卫正元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

　　 端起面前的茶杯，垂下眼帘，看着杯中载浮载沉的茶叶，面无表情。

　　 而他身旁的卫正清，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几乎是“霍”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脸上早已血色尽褪，对着天空的舟首，拱手一揖到底，声音因为极度的惶恐而带上了一丝颤音：

　　 “钟总管厚爱，我父子二人感激不尽！”

　　 “只是枫林他……年纪尚轻，历练尚浅，这带领山庄的重任，对他而言，实在为时过早，万万不敢当此盛誉！”

　　 卫正清这番几乎是“抢”出来的、充满了惊惶的辩解，回荡在死寂的广场上空，显得格外刺耳。

　　 高台之上，卫正元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他没有看自己的弟弟，只是眼中的温度，又冷了三分。

　　 舟首之上，钟岳那张“石碑脸”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那丝僵硬的微笑都没有改变。

　　 他只是静静地等卫正清把话说完，然后，才用那古井无波的、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语调，缓缓开口：

　　 “呵呵，卫大长老言重了。”

　　 他的目光，扫过卫正清那张写满了紧张的脸，语气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能培养出此等天之骄子，想必大长老在背后，亦是付出了无数心血。舐犊情深，人之常情。这份爱护之心，老夫……佩服。”

　　 一顶“舐犊情深”的高帽轻飘飘地扣下，瞬间就将卫正清那番意图撇清关系的辩解，扭曲成了一场父亲对儿子的拳拳爱护。

　　 卫正清被这一句“佩服”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后面准备的无数说辞，此刻都仿佛变成了笑话，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而在安抚完卫正清后，钟岳便不再看他，仿佛已经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目光一转，极其自然地，落在了高台另一侧，那位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微妙沉默的陆家堡主身上。

　　 “有如此优秀的麒麟儿，自当配绝代佳人。”

　　 钟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赞叹，他看着卫枫林身旁那道完美的红色身影，缓缓点头。

　　 “今日有缘得见陆家明珠，方知何为国色天香。陆堡主能有如此掌上明珠，真是羡煞旁人啊。”

　　 这突如其来的吹捧，让一直紧绷着神经的陆天成，都是微微一愣。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立刻便反应过来，脸上堆起笑容，对着天空拱了拱手，嘴里谦虚道：

　　 “总管大人谬赞，小女顽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在分别对“父”与“岳”都进行了“无懈可击”的恭维之后，钟岳才仿佛是做完了所有的铺垫，将目光重新聚焦于高台之下的新人身上。

　　 用一种近乎于咏叹调般的、充满了“官方结论”意味的语气，为这场“强强联合”，下达了最终的定义：

　　 “少年英雄，配紫府明珠，此乃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城主大人有言：此等良缘，当为我紫府城……百年来第一佳话！”

　　 钟岳这最后一句咏叹调般的定论，如同一位完美的指挥，瞬间引爆了全场宾客早已压抑不住的热情。

　　 之前还只是窃窃私语的议论，此刻彻底化作了毫无顾忌的恭维与喝彩，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佳话！佳话！当真是百年来第一佳话！”

　　 “有城主大人金口玉言，此桩婚事，乃是天命所归，众望所归啊！”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卫公子少年英雄，陆家明珠国色天香，我等今日能亲眼见证，实乃三生有幸！”

　　 热烈的声浪中，无人注意到，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席位上，那片属于精英们的角落。

　　 林晚晴静静地坐在那里。

　　 当“天作之合”那四个字，穿透喧嚣，清晰地落入她耳中的瞬间，那一直保持着端正坐姿的身体，有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僵硬。

　　 下意识地，端起了面前那盏早已凉透的清茶。

　　 仿佛只是觉得有些口渴，想用饮茶的动作，来润一润干涩的喉咙。

　　 然而，那只握着白玉茶杯的素白纤细的手，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杯中那平静无波的茶水，也因此而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细碎的涟漪，就如她此刻的心境。

　　 目光，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穿过攒动的人头，越过漫天的花雨，落在了高台之下，那个她曾用整个青春去仰望的身影上。

　　 大红的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剑眉入鬓。

　　 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中是那种她最熟悉的光芒。

　　 此刻的他，正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加冕时刻，仿佛是这方天地间唯一的主角。

　　 然后，林晚晴的视线又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他的身上，一寸寸地，移到了他身旁，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红色身影之上。

　　 那身大红的凤冠霞帔之下，大红的红盖头遮住了一切容颜与表情，却遮不住那份风华绝代的婀娜身姿。

　　 随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达到顶峰，林晚晴看到，那个红色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全然信赖的姿态，朝着卫枫林的身侧又依偎了半分。

　　 那个动作是如此的细微，细微到全场可能只有她一人捕捉到了。

　　 然而，就是这半分的距离，却仿佛一道天堑，隔开了自己与他的整个世界。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他们并肩而立，看着他们是……如此的般配。

　　 最终，缓缓地将那只颤抖的茶杯，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却没有饮下。

　　 只是怔怔地，维持着这个姿态，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杯中那破碎的涟漪，倒映着天光，也倒映着一对璧人的影子，在她瞳孔深处，摇曳不定……

　　 清冷的眸子里，此刻，一片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