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感受到了卫枫林的目光，卫正元不紧不慢地结束了与客人的对话，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儒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清癯的中年男子。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不是风霜，而是一种被智慧和权力长期浸润后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威严。

　　 当他的目光，穿越数十丈的距离，最终落在卫枫林身上时——

　　 卫枫林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初看之下，温和如水，甚至带着长辈看待优秀晚辈的欣赏与笑意。

　　 但若凝神细看，便会发现那温和的表层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

　　 它静止、幽暗，吞噬一切光亮，也消解一切情绪。

　　 在那道目光下，卫枫林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瞬间剥离。

　　 他的身份，他的骄傲，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自信，都像投入寒潭的雪花，无声无息地消融，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和记忆碎片里那个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的‘伯父’一模一样。这个人，比卫天齐那小子，危险一百倍。”

　　 卫枫林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挂上符合“优秀晚辈”身份、谦恭而不失气度的微笑，领着石浩，步履沉稳地走向大殿中央。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他的父亲——卫正清。

　　 当看清儿子今日的模样时，卫正清的眼中，瞬间绽放出一团难以掩饰的璀璨光芒。

　　 往日的卫枫林，虽也俊朗，但更多的是一身青衫的利落与少年剑客的锐气。

　　 而今日，他身着一袭为大婚量身定制的赤色锦袍，金线在衣襟与袖口处绣出繁复而低调的云纹，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如冠玉。

　　 那份平日里因勤修剑道而略显锋利的眉眼，此刻也被这喜庆的华服柔化了几分，添上了一抹令人心折的英武与从容。

　　 有那么一瞬间，卫正清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却又觉得眼前的儿子，比当年的自己，更多了几分自己从未有过的……沉稳与气魄。

　　 一股发自肺腑的骄傲与自豪，如温热的酒液般在他胸中化开，让他眼角都忍不住微微湿润。

　　 他快步上前，几乎有些失态地迎了上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最后，他伸出手，极其珍重地为卫枫林抚平了衣襟上一丝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褶皱，那双因常年握剑而略显粗糙的手，此刻却温柔得如同春风。

　　 卫正清压下心中的激动，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盼，低声问道：

　　 “枫儿，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卫枫林感受着那份不加掩饰的关切，心中一暖，恭敬回道：

　　 “父亲放心，一切顺利。”

　　 就是这句再寻常不过的回应，就是那眼神中自然流露出的孺慕与暖意，如同一股真正的暖流，瞬间淌过了卫正清那颗长久以来被冰封的心。

　　 他整个人微微一震，脸上那份紧张与激动，缓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深深欣慰。

　　 回来了……那个会回应自己、会对自己笑的儿子，真的回来了。

　　 他至今都无法忘记，自从那次闭关之后，儿子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的天赋变得更加恐怖，行事也愈发果决，但他眼中的温度，却也随之一点点地消失了。

　　 他变得像一块万载玄冰，冷漠、疏离，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不再叫“爹”，不再有笑容，甚至连看自己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需要被审视的无关紧要的人。

　　 那种感觉，让卫正清在无数个夜里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他一度以为，那是绝世天才为追求大道而必须付出的代价——斩断尘缘，泯灭人性。

　　 可从昨日那一声试探性的“父亲”开始，到今日这份自然而然的温情回应……

　　 那块冰，似乎……真的开始融化了。

　　 这不是临时的转变。卫正清能清晰地感受到，儿子身上那股让人心悸的疏离感，正在被一种温暖的“人气”所取代。

　　 这发现，比儿子突破任何境界都更让他狂喜！

　　 卫正清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再也抑制不住地泛红。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带着些哽咽的认可：

　　 “好……好！顺利就好！”

　　 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恢复了大长老的沉稳，但声音中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拉着卫枫林的手臂，向殿内那几位宾客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同时低声交代道：

　　 “枫儿，方才第一声‘吉时钟’已响，钟响三声，迎亲的队伍便要启程。待会儿第二声钟响，按规矩，需由大伯为你‘授旗’。第三声钟响，便正式出发，切莫误了时辰。”

　　 交代完流程，他又指着那几位正含笑望向这边的宾客，语气郑重地介绍道：

　　 “今日殿内这几位，都是与我御剑山庄往来最密切的盟友，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天工坊的张坊主，金玉商会的钱会长，还有百草堂的孙堂主……你如今也大了，当去正式拜见一番，日后山庄的许多事务，还需与他们多打交道。尤其是你张伯伯，”

　　 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感激，

　　 “为了不错过你的吉时，他可是第一个赶来道贺的。这份情谊，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卫枫林闻言，心中了然。

　　 他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一一记下那几位在紫府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正准备上前行礼，就在这时，卫正元也引着那位身着褐色工匠服的客人，一同走了过来。

　　 卫枫林的目光随之投去，瞬间便被那客人极具特点的形象所吸引。

　　 来人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矮胖，圆滚滚的肚子将那件朴素的褐色工匠服撑得满满当当，给人一种富态十足的弥勒佛之感。

　　 脸上始终挂着一副人畜无害、仿佛能与任何人称兄道弟的和气笑容，笑起来时，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然而，就是这双看似不起眼的小眼睛，却偶尔会在眼缝开合之间，闪过一道极其锐利的精光。

　　 更有趣的是他的手。

　　 那是一双与他富态身材极不相称的手——手指粗短，掌心和指节上布满了厚重的老茧和几道陈年的烫伤疤痕，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无法完全洗净的灰黑色泽。

　　 这双手，清晰地昭示着，眼前这位笑容可掬的胖子，绝非一个只会坐在后堂拨弄算盘的纯粹商人，而是一位常年与烈火和百炼精金打交道的锻造大师。

　　 一个既拥有顶尖匠人的技艺，又具备顶级商人精明头脑的人物——天工坊坊主，张德坤，其掌握的天工坊乃御剑山庄最大的武器供应商。

　　 几乎是在看到那双手的同时，卫枫林脑海中相关的记忆碎片便瞬间清晰，与眼前这个笑呵呵的胖子完全重合，此人便是天工坊坊主——张德坤。

　　 “哈哈哈，诸位，让我来介绍一下。”

　　 卫正元的声音温和醇厚，带着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力，他笑着将手引向卫枫林，

　　 “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卫枫林。”

　　 他看向在场的几位宾客，继续道：

　　 “别看他年纪轻，如今山庄上下，年轻一辈里的大小事务，倒有大半需要他来操持。有时候我都在想，再过几年，我这个做庄主的，怕是真的可以安心退位，把这副担子交给他咯！”

　　 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既夸赞了侄儿的能干，又彰显了自己这个庄主“知人善用、乐于放权”的宽广胸襟。

　　 “虎父无犬子！大长老英雄一世，子孙自然也是人中之龙啊！”

　　 “卫庄主说笑了，您春秋鼎盛，御剑山庄在您的带领下，正当如日中天呢！”

　　 “是啊是啊，不过枫林贤侄确实气宇不凡，一看便知是我辈楷模，御剑山庄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

　　 几位宾客立刻送上恰到好处的恭维，一时间，殿内气氛热烈和谐，其乐融融。

　　 站在卫枫林身后的石浩，听到这么多人，尤其是连庄主都如此盛赞自己的大师兄，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挺直了小胸膛，与有荣焉，那份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喜悦，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唯有卫正清，在听到兄长那句“把担子交给他”时，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警惕。

　　 而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卫枫林，心中则是一片澄澈的冷静，脸上却必须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惶恐”与“谦卑”，连忙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诚恳道：

　　 “庄主与各位前辈谬赞，晚辈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他躬着身，脸上挂着最完美的谦恭，但是内心却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按照原主那模糊却清晰的记忆，这位庄主伯父，对自己向来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就像一座万古不变的冰山，欣赏你的存在，但绝不会让你靠近。

　　 可今日，他竟会当着众宾客的面，说出这种近乎“托付大位”的惊人之语？

　　 这热情，反常到了极点！

　　 卫枫林几乎在瞬间就否定了“真心实意”这种天真的可能。

　　 一个将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枭雄，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将最高权力传给一个血缘更远的侄子，除非他的亲儿子卫天齐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但显然不是。

　　 那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就在他内心思绪电转的瞬间，那位一直笑呵呵的天工坊坊主张德坤，抚掌大笑起来，那双眯成缝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商人才有的精明与圆滑。

　　 他向前走了一步，对着卫正元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地说道：

　　 “卫庄主，您看，枫林贤侄这可就不对了。年少有为，还不骄不躁，如此沉稳心性，放眼整个紫府城的年轻一辈，那也是凤毛麟角啊！这哪是‘愧不敢当’，依老夫看，这分明是‘大器之相’！”

　　 “张坊主所言极是！此等气度，我辈汗颜啊！”

　　 “是啊，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旁边的几位宾客立刻笑着附和，赞誉之声再次将卫枫林推到了众人的焦点。

　　 卫枫林心中一片平静，脸上那份“惶恐”却愈发真挚。

　　 卫正元听着众人的夸赞，脸上是与有荣焉的温和笑容，但他却摆了摆手，用一种“爱之深、责之切”的长辈口吻，看似谦虚地说道：

　　 “诸位谬赞了，谬赞了。这孩子，天赋尚可，但终究还是年轻，心性磨砺得还不够。”

　　 说到这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旁边面色略显凝重的卫正清，话语中的深意，只有兄弟二人才懂。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再这么夸下去，我怕他会骄傲自满，误了前程啊。”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显出了自己对后辈的“严格要求”，又暗中点出卫枫林“尚需磨砺”，将之前那番盛赞轻轻揭过，滴水不漏。

　　 然而，张德坤却像是没听出其中的深意，依旧笑呵呵地摇了摇头，那双眯成缝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独有的敏锐洞察。

　　 “哎，卫庄主此言差矣。”

　　 他转向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天赋心性，固然重要。但更难得的，是时运与助力。”

　　 众宾客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卫枫林身上，继续道：

　　 “枫林贤侄，年纪轻轻便已是御剑山庄年轻一辈的翘楚，此乃‘自身之强’。”

　　 “而今日，他又将迎娶我们四象盟陆家堡的千金。陆家堡财力雄厚，人脉广布，堡主陆天成更是长袖善舞，乃是我辈商盟的中流砥柱。”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总结道：

　　 “自身强，又有强援。这便是‘强强联合，如虎添翼’！老夫可以断言，此番联姻之后，枫林贤侄的前途，绝非‘不可限量’四字可以形容。未来的紫府城，必有他的一席之地！这未来成就，可不是我等三言两语言语影响的，而是枫林贤侄自身自带的造化啊，哈哈哈！”

　　 这番话，瞬间让殿内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张德坤不仅巧妙地化解了卫正元的“打压”，更是当众点明了这场联姻的巨大价值，将卫枫林从一个单纯的“门派天才”，拔高到了一个即将整合武力与财力两大资源的“政治新贵”的高度！

　　 父亲卫正清听闻此言，脸上那份忧虑稍减，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与欣慰。

　　 石浩更是听得热血沸腾，拳头都攥紧了，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师兄未来纵横紫府城的英姿。

　　 唯有卫正元，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如初，仿佛对张坊主这番话语深感认同。但就在他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的那一瞬，那握着杯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在细腻的瓷器上摩挲了一下。

　　 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快得如同一丝错觉。

　　 但这个下意识的安抚性动作，却恰好泄露了他内心那一闪而逝的波澜——张坊主的话，仿佛精准地触碰到了他心中某个不愿被人提及的隐秘角落。

　　 那“强强联合，如虎添翼”的评语，对他而言，与其说是赞美，不如说是一记不动声色的警钟。

　　 卫枫林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那条紧绷的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因为这张坊主的“仗义执言”而绷得更紧了。

　　 他感到一丝无奈。

　　 本来，这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秀。宾客吹捧，主人谦辞，一捧一踩之间，大家心照不宣，你好我好大家好就行了。

　　 可这位张坊主……他是真的看好自己，还是另有所图？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为自己解围，实则却像是在一堆干柴上，又浇了一勺滚油。

　　 他把自己从“木秀于林”直接抬到了“虎踞山岗”的高度，这下，自己彻底被架在了火上，连一个安稳的台阶都找不到了。

　　 卫枫林心中暗叹一声，将所有情绪都敛入眼底，静静地等待着卫正元的“出招”。

　　 果然，卫正元脸上的温和笑容，在此刻，似乎又加深了几分。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之前的笑，是长袖善舞、恰到好处的“表演”，那么此刻，那笑意深处，却多了一丝……将计就计的“玩味”。

　　 张坊主这番话，确实打乱了他的节奏，但对卫正元这种级别的“老狐狸”而言，任何意外，都可以被瞬间转化为新的“手牌”。

　　 “哈哈哈，张坊主果然是慧眼如炬啊！说得好！说得好啊！”

　　 卫正元抚掌大笑，他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顺着张坊主的话，将目光重新聚焦到了卫枫林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欣赏”。

　　 “既然张坊主和各位，都如此看好我这侄儿，认为他有‘大器之相’，可堪大任……”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卖了个关子，又对张坊主笑道：

　　 “……那我这个做大伯的，也不能光听虚的，总得给他个机会，让他展露展露真本事，不能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对不对？”

　　 张坊主眯着眼笑呵呵地附和：“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夫也想开开眼界。”

　　 这寥寥数语的交锋，便又将卫枫林推到了舞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