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顶级阳谋
“面子?”
秦利闻言,终于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赞许,和更深层次的洞悉。
“项师兄,你看到的,是我们给了清风谷一个台阶,似乎失了主动。”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远处那些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的宾客。
“可你想过没有,明天,从广场上这些宾客的嘴里,会传出去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不等项庞云回答,秦利便自问自答,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这个故事,不是说给我们听的,也不仅仅是说给城主府的探子听的。它是说给全紫府城听的。”
“这个故事的核心,只有一句话——”
秦利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在清风谷那只茶杯的位置上,决然地划下了一道界线。
“‘我清风谷,还是那个清风谷,没有站队。’”
“孙长老用今天这场最激烈、最公开的方式,在全城所有势力的面前,与我们划清了界限,就是为了确保无论是城主府,还是那些摇摆不定的小家族,都不会误判她的立场。”
“这,才是她今天此行,除了演给探子看之外,另一个更根本的目的——划界自保。”
秦利的话,让项庞云再度陷入了沉思。
他虽然依旧觉得憋屈,但“划界自保”这四个字,却让他找到了一丝逻辑上的支撑。
然而,林晚晴那紧蹙的秀眉,却并未因此舒展。
她比项庞云想得更深一层,此刻的她,抓住了另一个更关键的盲点。
“秦利,我明白了,是演给城主府和全城人看的。”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刨根问底的锐利,
“可是,就算是为了‘划界自保’,孙长老也完全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来表达。为何……要用这种近乎羞辱的、让我们下不来台的方式?这对她又有什么额外的好处?”
项庞云闻言,立刻找到了新的宣泄口,重重地点头:
“没错!说到底,还是拿我们当垫脚石,拿我们御剑山庄的面子,去讨好城主府!”
面对两人再度燃起的憋屈,秦利嘴角的弧度,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不。”
他缓缓摇了摇头,看着眼前已经成型的“沙盘”,道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真相。
“你们还是没看懂。孙长老今天此举,一半是‘演’,而另一半,是‘问’。”
他伸出手指,从代表【清风谷】的茶杯出发,在桌案上,缓缓地画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水痕。
第一条,指向了【城主府】。
“她‘演’的那一半,是演给城主府看的。”
秦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赞叹,
“她在用最决绝、最强硬的姿态告诉凌家:‘看,我没有和他们同流合污,我甚至在主动审查、敲打他们。我,依然是那个对你存有敬畏的清风谷。’”
“这是清风谷的投名状,为的是求存。”
随即,他的手指,画出了第二条线,指向了【御剑山庄联盟】。
“而她‘问’的那一半,则是问给我们看的。”
秦利的目光,依次扫过林晚晴和项庞云,变得格外锐利。
“她在用最沉重的压力检测我们——这个刚刚诞生的新联盟,究竟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还是一个真正值得托付未来的巨人?”
“检测?”
项庞云一愣。
“对,检测。”
秦利的声音变得格外郑重,
“她想看两件事。”
“第一,看我们的‘实力’。看四象盟的决心有多强,看庄主的底气有多足。如果我们被她一句话就吓得阵脚大乱,甚至内部分裂,那这个联盟,在她眼中就一文不值。”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看我们的对清风谷的‘态度’和‘气度’,‘态度’即是否想要招揽对方,而‘气度’,也就是你说的面子问题。”
“她想看我们,特别是未来的主事人,在面对‘羞辱’和‘挑衅’时,会如何应对。”
秦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
“是会像当年的烈火门那样暴跳如雷,睚眦必报?还是能看穿表象,洞悉她身处绝境的无奈,并愿意为她这个‘戏子’,铺下一个最体面的台阶?”
“说白了,能否理解清风谷现在的处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已经安然入座、气定神闲的孙长老,和主位上依旧谈笑风生、掌控全场的卫正元。
“而庄主、四象盟的前辈们,以及……”
秦利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这言外之意就是回答他们刚刚他为什么要前去替卫枫林送这龙纹佩的原因。
“我,用行动,给了她一个最完美的答案。”
此言一出,林晚晴那清冷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所有的不解与忧虑,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深深的震撼与敬佩。
项庞云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在这场看似简单的“羞辱”背后,竟然还隐藏着如此深沉的、关乎两大势力未来的顶级博弈。
秦利看着两人脸上的表情,为这场精彩的“双簧”,落下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你们现在明白了吗?孙长老这一手,堪称绝妙。她用一次‘发难’,同时完成了两件大事:既向旧霸主递上了‘忠心’,又向新联盟试出了‘真心’。”
“她不是在狼狈地求生,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清风谷的未来,寻找一条最稳妥的出路。”
“而这条路,看起来两边都站了队,实则两边都没站队,进可攻,退可守。”
“这,才是真正的……”
“顶级阳谋!”
一字一句,如洪钟大吕,在项庞云和林晚晴的心头激荡回响,将他们之前所有的愤怒、不甘与担忧,都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对这场顶级博弈的惊叹与回味。
但,林晚晴终究是林晚晴。
短暂的震撼过后,她那超乎常人的理性,便迅速重新占据了高地。
秀眉间那抹深深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因为想得更深,而凝得更紧。
抬起眼,清澈的眸光里倒映着秦利平静的身影,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现实的一个问题:
“我明白了她的苦心和智慧。可是……秦利,为了赢得她的‘真心’,我们付出的,是整个山庄的‘面子’。这笔交易,真的划算吗?会不会……让她觉得我们软弱,反而得寸进尺?”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刺眼的银针,精准地戳破了众人刚刚升起的敬佩感,重新将他们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是啊,就算对方再有智慧,再有苦衷,可今天这场戏里,御剑山庄终究是扮演了那个“被打脸”的角色。
项庞云刚刚平复下去的脸色,又一次变得难看起来。
他虽然已经理解了全局,但那份属于武者的憋屈,却依旧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秦利看着林晚晴,眼神里流露出了毫无保留的赞许。
他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先是轻轻点了点头,反问道:
“你们觉得,我们有选择吗?或者说,庄主和四象盟的前辈们,有得选吗?”
这个问题,让项庞云和林晚晴都是一愣。
在他们看来,以御剑山庄和四象盟如今联手的威势,就算不能直接翻脸,至少也有十几种方法可以把这件事“和稀泥”和过去,何至于要如此“配合”?
看着两人脸上闪过的一丝不服,秦利便知道,他们还未看透这盘棋局之下,那最深沉也是最冰冷的杀机。
他缓缓地伸出了三根手指,那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因为,孙长老今天布下的,根本不是一个需要我们选择的‘问答题’。这是一个阳谋,她给我们,给整个新联盟,都套上了三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枷锁”二字一出,桌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第一道枷锁:”
秦利屈起了第一根手指,声音清晰而冷冽,
“是她从头到尾,都牢牢占据的、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自称‘娘家人’,说一切都是为了‘考校’晚辈,是‘爱护心切’。这个理由,我们怎么反驳?谁敢反驳?一旦我们表露出任何不满,甚至只是皱一下眉头,就立刻坐实了我们御剑山庄气量狭小,连一句善意的‘考校’都容不下!我们等于是在她亲手递过来的考卷上,写下了一个最愚蠢、最失败的答案,正中她的下怀!”
这番话,如一盆冰水,让项庞云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火气,瞬间熄灭。
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利没有停顿,屈起了第二根手指,声音里的寒意更甚:
“第二道枷锁:是她早已布下的‘预告’。”
“孙长老要来‘考校’大师兄的风声,这几天早就传遍了整个紫府城!也就你们成天在山庄里,不知道。”
“今天在场的所有宾客,心里都揣着一杆秤,都在等着看我们御剑山庄,如何应对这场‘预告’过的考验!”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都已经提前漏题了,如果还答不好,那就没药可救了。”
“如果我们表现出任何一点‘愤怒’和‘意外’,在他们眼中,只会显得我们愚钝无能,连这么明显的信号都看不懂,活该被人当众打脸!”
“嘶——”
旁边的一位年轻弟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这才明白,原来从几天前开始,一张无形的大网,就已经悄然笼罩在了御剑山庄的上空。
秦利缓缓屈起了最后一根手指,目光扫过项庞云和林晚晴已经变得无比沉重的脸,声音也随之压到了最低,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而这第三道,也是最致命的一道枷锁,是我们的‘立场’。”
“我们是什么?是刚刚诞生的新联盟!新联盟,最需要的是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朋友!”
“就算清风谷暂时不能成为我们的朋友,但也绝对不能,成为我们的敌人!”
“如果我们今天,真的被那所谓的‘面子’冲昏了头脑,将孙长老当众轰了出去……那我们,就是亲手斩断了与清风谷交好的最后一丝可能,亲手将一个强大的中立势力,彻底推向城主府的怀抱!”
“这个代价,”
秦利看着项庞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反问,
“我们,付得起吗?”
秦利最后的反问,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项庞云和林晚晴的心坎上。
付得起吗?
答案,是否定的。
项庞云那紧握的拳头,终于在这一刻无力地松开了。
胸中那最后一点属于武者的不甘和憋屈,在这三道冰冷枷锁的层层重压之下,被碾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了。
不是不想反击,而是根本不能反击。
从孙长老踏入山门的那一刻起,御剑山庄的棋路,就已经被对方的阳谋彻底锁死。
任何一点意气用事,任何一点所谓的“强硬”,都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被动,付出数倍于“面子”的惨痛代价。
那不是强硬,那是愚蠢!
林晚晴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苍白。
她抬起眼,看着秦利那三根依旧竖立的、如同三座大山般的手指,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恐惧的后怕。
她怕的不是清风谷,而是这种阳谋本身。
这种将人心、舆论、大势全部算计在内,让你明知是陷阱,却又不得不踩进去的顶级权谋,远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令人心惊胆战。
看着两人终于被彻底镇住的神情,秦利知道,他们已经完全理解了己方面临的“绝境”。
缓缓放下手,声音里那份足以冻结人心的凝重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局之后,洞悉全局的淡然与自信。
“所以,”
秦利看着他们,缓缓总结道,
“在这三道枷锁之下,我们保住‘面子’的唯一方法,就是彻底舍弃‘面子’!”
这句话,充满了惊人的转折和矛盾,让刚刚陷入绝望的项庞云和林晚晴,猛地抬起了头,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不解。
秦利嘴角的弧度,在这一刻,变得锐利起来。
“去展现比‘面子’更重要的东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量,
“去展现那种烈火门,那种只配给城主府当走狗的势力,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气度’和‘智慧’!”
“孙长老和烈火门是宿敌,她太清楚那种睚眦必报的风格,会给一个门派带来怎样的灾难。所以,她今天就是要用最激烈的方式逼我们,看我们,会不会也像烈火门一样,在她‘冒犯’的瞬间,就亮出獠牙?”
“如果我们真的那么做了,我们确实保住了那一文不值的所谓‘面子’,但在孙长老眼中,在我们未来可能的所有盟友眼中,我们也彻底失去了,挑战城主府的‘资格’!因为那不过是另一条疯狗,妄图取代老疯狗的闹剧罢了!”
“资格”二字,掷地有声!
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项庞云和林晚晴心中最后的迷雾。
他们懂了!
彻底懂了!
原来,这根本不是一场羞辱,这是一场“资格审查”!
孙长老用最冒犯的方式,筛选着未来可能的合作伙伴。
而御剑山庄,用最宽容的气度,向全天下证明了,自己,有资格成为紫府城未来的执棋人!
想通了这一层,项庞云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之前所有的憋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
而秦利,看着两人眼中重新燃起的、混杂着震撼与敬佩的亮光,知道是时候,为这场精彩绝伦的阳谋,抛出最后一块,也是最温情的一块拼图了。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
“其实,她之所以如此不惜代价地‘考校’我们,还有一个你们都忽略了的,次要原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宾客席间,那些依旧对清风谷心有余悸的眼神,淡淡地开口:
“你们,应该都还记得多年前,烈火门和清风谷的那桩旧事吧?”
此话一出,项庞云和林晚晴皆是神色一凛。
那件让烈火门吃了天大哑巴亏,也让清风谷“疯子”之名传遍紫府城的旧事,他们自然不可能忘记。
秦利没有让他们回答,而是直接抛出了答案:
“因为今天的新娘子,陆婉凝师姐,她本人,就是清风谷的一名编外弟子!”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
“清风谷的女人,究竟有多护短,你们比我更清楚。为了一个外门弟子,她们尚且敢让烈火门连着三日不得安寝。今天,是她们自己的弟子出嫁,她们怎么可能不来亲自‘把关’?”
“她今天,不仅仅是一个来观礼的清风谷大长老。她就是陆婉凝师姐最强硬的‘娘家人’!”
“她是在用最严苛、最不近人情的方式,用她们清风谷独有的方式,替自己的弟子看一看,这个即将结成联盟的新势力,这个未来将主宰紫府城格局的御剑山庄,它的关键枢纽人物,究竟是否认可清风谷这个‘娘家人’。”
“你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送出这龙纹佩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