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双簧
秦利的身影,沉稳地没入席间,仿佛从未离开过。
但广场之上,那死一般的寂静却并未因此而消散。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聚焦在主宾席上——聚焦在那位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清风谷大长老,以及她面前那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龙纹玉佩之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孙长老的目光,从秦利离去的背影上缓缓收回,最终,落在了那枚静静躺在锦盒中的玉佩上。
她就这么看着,眼神极其复杂。
终于,在长久的沉默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随即,孙长老伸出手,轻轻地合上了那个锦盒。
没有收下,而是示意身旁的侍女,将锦盒重新呈送回主位上的卫正元面前。
也就在此时,主位上的卫正元,目光却并未第一时间看向那被送回的锦盒,而是若有若无地扫过远处核心弟子的席位,在那道刚刚坐下的年轻身影上,停留了不易察觉的一瞬。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欣赏与笑意。
随即,他才将目光收回,看向那已经走到一半的侍女,温和的声音随之响起:
“孙长老,且慢。”
并未起身,只是抬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目光诚恳地望向孙长老:
“这枚玉佩,是我那侄儿枫林的一片心意。他听闻长老雅好,早已备下,只是一直苦无拜见的机会。今日,恰逢其会。”
“这并非山庄与贵谷之间的礼尚往来,而仅仅是一个晚辈,对自己敬重的前辈的一份孝心。还望长老,能给年轻人这个薄面,成全他这份心意。”
卫正元当然已经猜到了孙长老的心思,他这一席话既把礼物和两大门派的利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又把“收礼”这件事,从“接受和解”,变成了“成全晚辈”,让孙长老在情理上,都有了一个完美的台阶。
孙长老那鹰隼般的眸子,深深地看了卫正元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卫庄主言重了。”
孙长老淡淡开口,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既然是晚辈的一番心意,老身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说完,她不再犹豫,对着身后的弟子微微颔首。
那名弟子立刻上前,恭敬地将锦盒捧过,退到了孙长老的身后。
“哈哈哈哈哈!”
卫正元这才站起身来,洪亮而亲切的笑声瞬间打破了场上的僵局。
他对着孙长老遥遥一拱手:
“孙长老高义!爱护晚辈,乃我辈应尽之责。今日之事,非但无过,反而是我御剑山庄的荣幸!”
顿了顿,话锋一转,直接将孙长老的行为,定义为了“佳话”,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感激:
“能得孙长老亲自‘考校’,并最终颔首认可,这份殊荣,怕是比任何贺礼,都更让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感到荣耀啊!”
孙长老看着眼前这位滴水不漏的御剑山庄之主,眼神中的复杂之色更浓。
对着卫正元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投向了御剑山庄的山门方向。
“我清风谷的弟子,从不轻易托付于人。今日老身之所以定此‘考校’,非是不敬,实乃爱护心切。”
话音落下,她脸上紧绷的神情骤然一松,眼神中的审视与凌厉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真正的好奇与玩味。
“不过,既然枫林贤侄,如你们口中所说这般不凡……那我倒真要亲眼看看,他本人,究竟是何等的风采了。”
说完,不再多言,对着卫正元一拱手,便准备入座。
“说得好!”
几乎是在她转身的瞬间,天工坊的张坊主立刻跟上,用他那洪亮的大笑,将气氛彻底点燃!
“哈哈哈,孙长老,看来以后我们几个老家伙,要多一个‘同道中人’咯!”
金玉商会的钱会长也眯着眼,端起酒杯,对全场笑道:
“和气生财嘛!今日之事,乃是佳话一桩!来来来,为了这份‘不打不相识’的缘分,大家共饮一杯!”
百草堂的孙堂主更是声音温婉,补充道:
“钱会长所言极是。良玉须得雕琢,方成大器。今日有孙长老这块‘他山之石’来攻玉,更显枫林贤侄这块美玉的不凡。当贺,当贺啊!”
一时间,主宾席上气氛热烈,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全场宾客如梦初醒,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纷纷举杯。
卫正元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温和得体的微笑,甚至还带着一丝为侄儿感到骄傲的“欣慰”。
缓缓端起面前的酒杯,向着众人举杯示意,尽显主人家的气度。
随即,将酒杯送至唇边,却只是嘴唇微沾,并未真正饮下。
放下酒杯后,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不变,但在桌案的遮掩下,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却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
孙长老在自己的席位上,对着卫正元遥遥举杯,一饮而尽,算是完成了最后的礼数。
卫正元也微笑着点头示意。
随着孙长老安然入座,广场上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宾客们如梦初醒,推杯换盏之声再次鼎沸,仙乐也仿佛变得愈发悦耳动听。
热烈和谐的气氛,甚至比风波之前更胜三分,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真的只是一段助兴的余兴节目。
然而,在这片重新被点燃的喧嚣之中,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那一席,却如同一座被无形屏障笼罩的孤岛,依旧死寂。
“咚。”
一声压抑的闷响,是项庞云用拳头砸在了桌案上。
力道不重,却让桌上的杯盘都为之一颤。
他那双虎目死死地盯着已经坐回原位,神色平静的秦利,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吼:
“我搞不懂,秦利!那老婆子那般羞辱山庄,羞辱大师兄!你为什么还要上去给她递台阶?!庄主和几位前辈也是,为何不干脆将她轰出去!我们御剑山庄,什么时候怕过一个清风谷?!”
项庞云的怒火,瞬间点燃了旁边一位年轻师弟的委屈。
他下意识地朝远处孙长老的方向瞥了一眼,又飞快地缩回目光,对着秦利略带哭腔地问道:
“是啊,秦利师兄……刚才好多人的脸都吓白了……我们是不是,很没面子啊?”
林晚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师弟不要再说。
她没有项庞云那般愤怒,但紧蹙的秀眉却显示出更深层次的忧虑。
看向秦利,清冷的眸子里写满了不解:
“秦利,我不认为动手是上策。但……庄主和几位前辈如此‘宽容’,传扬出去,会否让外界觉得我御剑山庄软弱可欺?这毕竟是我们御剑山庄的婚礼,我担心……有损山庄的声誉。”
一时间,项庞云的怒火,年轻师弟的委屈,林晚晴的担忧,三种情绪在这方寸之地交织碰撞,让空气都变得焦灼起来。
而作为焦点的秦利,却仿佛置身事外。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只是从容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将尚有余温的茶水一饮而尽。
然后,不紧不慢地将空杯放回桌面。
“嗒。”
一声清脆的轻响,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清晰无比。
这声音,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让项庞云紧握的拳头都下意识地松开了半分。
秦利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
最后,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淡淡地开口,抛出了一个问题:
“项师兄,你觉得,孙长老今日此举,是真的要与我们……不死不休吗?”
秦利的反问,如同一瓢冷水,浇在了项庞云即将爆发的怒火之上。
他被问得一愣,那句“难道不是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看着秦利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他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秦利从不做无意义的假设。
“你……到底想说什么?”
项庞云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怒火,多了几分被强行压下去的焦躁。
秦利没有直接回答。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面前的茶杯里,轻轻蘸了一下。
随即,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用那根沾着茶水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上,缓缓地画下了第一个湿润的圆圈。
“你们看,这是我们,御剑山庄。”
他的指尖平移,又画下了第二个与第一个紧紧挨着的圆圈。
“这是四象盟。”
项庞云的不耐烦已经写在了脸上,正欲催促,却见秦利的手指,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道,在另外一侧,画下了第三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圆圈。
“而这个,”
秦利的声音微微压低,
“是城主府。”
三个水渍构成的圆圈,在桌面上形成了一个简单却又暗流汹涌的势力图,瞬间让林晚晴和几位年长的师弟,都屏住了呼吸。
秦利没有停下。
他拿起了代表【清风谷】的那只茶杯,带着一丝刻意的停顿,将它放在了三个圆圈的正中间。
那个位置,尴尬,孤立,又无比显眼。
项庞云皱着眉,死死地盯着那只茶杯,他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利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过来。
他先是指了指代表【御剑山庄】和【四象盟】的那两个紧挨着的圈。
“大师兄与陆家的联姻,意味着什么?”
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再抛出了一个问题。
见众人还在思索,他用指尖,将那两个圈的边缘,轻轻地连在了一起。
“意味着,从今天起,这两个圈,就将变成一个圈。一个足以让紫府城内任何势力都无法忽视的新联盟。”
随即,他的手指缓缓划过桌面,指向了那个代表着【城主府】,也是最大的圆圈,声音随之压低了几分:
“而这个新联盟的出现,第一个感受到威胁的,会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
直到将这个最根本的“大势”铺垫完毕,秦利才重新将目光放回了那只孤零零的茶杯上。
“现在,我们再来看清风谷。”
“项师兄,我问你,”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这只杯子,如果想动,它可以往哪边动?”
他指了指已经连在一起的联盟。
“如果它现在就靠向我们,站到我们这边来,会怎么样?”
“那我们实力更强,自然是好事!”
项庞云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吗?”
秦利淡淡一笑,
“那另一边呢?”
他的手指,指向了城主府的那个圈。
“在城主府眼中,这就等于公然站到了它的对立面。你觉得,维持了紫府城百年秩序的凌家,会如何处置一个公然挑战规矩的人?”
项庞云脸上的表情瞬间一僵。
他想起了城主府那些铁血的执法队,想起了那些消失的、曾经意图挑战凌家威严的家族。
秦利的手指又移了回来,指向联盟的那个圈:
“那好,如果它倒向城主府呢?”
不等项庞云回答,林晚晴已经脸色微白,替他说了出来:
“那……它就等于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完全正确。”
秦利赞许地看了林晚晴一眼。
他的手指,最终回到了那只孤零零的茶杯上,轻轻一点。
“所以,你们现在明白了吗?对于清风谷而言,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靠向我们,是挑战旧秩序,会不好过;靠向城主府,是与新势力为敌,也会不好过。”
“那……那它不动,不就行了?”
旁边一位年轻师弟忍不住小声问道。
秦利闻言,终于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怜悯的微笑。
“师弟,当一方是正在崛起的新联盟,另一方是统治百年的旧霸主,这两块磨盘已经开始转动。夹在中间的沙子,有资格选择不动吗?”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让项庞云和林晚晴等人,瞬间遍体生寒。
他们终于明白了,那只茶杯所处的位置,根本不是什么中立,那是一个四面楚歌、动弹不得的死地!
清风谷,早已被逼到了悬崖的边缘。
将众人神情中的震撼与寒意尽收眼底,秦利知道,他们已经彻底明白了清风谷的绝境。
他这才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道出了第一个颠覆性的答案:
“所以,孙长老今天的这番做派,根本不是演给我们看的。”
“那……那是给谁看的?”
林晚晴的反应最快,她立刻抓住了话语中的关键,追问道。
秦利没有直接回答。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朝任何方向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抬了抬下巴,声音平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师妹,你自己看。广场角落,辛字十三桌的那两位‘宾客’,从孙长老进场到现在,茶未动,食未碰,看似在低声交谈,但他们的耳朵,却比谁都竖得更高。”
林晚晴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顺着秦利的指引望去。
她很快就锁定了那两个气质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中年文士。
那两人身上的服饰虽然低调,袖口处却绣着一朵极其隐蔽的、属于城主府内务司的“凌云”暗纹。
一瞬间,林晚晴的脸色变了。
她那清冷的眸子里,困惑与担忧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后的深深的震撼。
就连一向不耐烦于这些弯弯绕绕的项庞云,在看到那两人,又看到林晚晴的表情后,也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脸上的愤怒渐渐凝固。
直到这时,秦利才将最终的答案,如同一枚棋子,轻轻落下:
“她是在‘唱’给某些人听。”
“而庄主和张坊主他们,不过是看懂了她的‘曲谱’,陪着她,将这出‘双簧’,唱得更圆满一些罢了。”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项庞云和林晚晴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项庞云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恍然大悟的复杂神情。
他顺着林晚晴的目光,死死地盯了那两个城主府的探子半晌,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明白了……是做给城主府看的!”
“可是……可是为了那两个人,就有必要当着全城所有人的面,让我们山庄这么没面子吗?!”
他的声音里,依然充满了不甘。
在他看来,这依然是一种屈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