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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破局(八)

  然而,落针可闻的广场上,几道目光却折射出截然不同的意味。

   烈火门的席位,刘炎原本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整个人惬意地靠回了椅背。

   他端起酒杯,对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幸灾乐祸地低语:

   “啧啧,这下好了,连判决书都有人亲手写好了。卫公子啊卫公子,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求着别人给自己定死罪的。你这不仅是蠢,你这是嫌命太长啊。”

   与他的得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核心弟子席上秦利煞白的脸。他那双狭长的眼眸死死盯着高台,眼中的炽热光芒却已退却大半。

   万死之罪……这已经是绝路了。

   大师兄,哪怕你有后手,可让长风长老说出“万死之罪”,这可是足以压死人的铁律,你到底在想什么?

   而主宾席上,一只按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手,此刻终于缓缓放松。

   卫正元拇指重新开始在那细腻的纹理上摩挲,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

   此刻,广场上所有的目光,无论是幸灾乐祸、还是担忧不解,都最终汇聚到了高台的另一侧。

   汇聚到了那道依然静立的红色身影之上。

   卫枫林站在那里,阳光洒在他身上,红色的新郎袍在光影中泛着沉稳的暗光。

   面对这滔天的罪名,面对这千夫所指的局面,他从头到尾,脸色都没有变化一下。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姿态从容得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那足以定人生死的四个字,砸在广场上,激起千层浪,落在他身上,却仿佛只是拂过衣袍的一缕清风,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这种超乎常理的平静,让宾客席上不少人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道身影。

   “他……他到底在想什么?”

   另一人低声道:

   “都被判了万死之罪了,他怎么还能……这么平静?”

   “这……这不对劲……”

   在那漫天的指责与怒火中,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座孤峰,任凭风雨如何肆虐,我自岿然不动。

   就在这片困惑的私语声中——那道红色的身影,动了。

   动作缓慢,每一寸的转动都透着某种郑重。

   他面向高台中央,面向那道背对着他的红色身影,面向那位刚刚宣判了他死刑的长者。

   随即,双手在身前合拢,腰杆缓缓弯下,深深的一揖。

   背脊弯曲的弧度标准而恭敬,红色的新郎袍随着这个动作垂落下来,衣摆在白玉地面上铺开一片刺目的鲜红。

   整个广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那些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声音,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礼节生生掐断,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这种时候……给顾长风长老行礼?

   高台上,卫枫林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温和而清晰,在这片安静中格外清楚:

   “多谢长风长老直言相告。”

   每个字都带着真诚的感激。

   说完,他缓缓直起身,背脊重新挺直,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目光坦然地看向顾长风的背影。

   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

   “长老所言,句句属实。宗门铁律,弟子不敢或忘。”

   “遗失神剑令,此为大罪,枫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清澈。

   “……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台下的修士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骇然。

   “他……他认罪了?”

   “这……这么干脆?”

   “万死之罪啊!他就这么……无话可说?”

   在这片沸腾的哗然声浪中,核心弟子席上,秦利那只死死攥着的拳头,却突兀地松开了些许。

   没有理会周围的喧嚣,那双狭长的眼眸依旧死死锁定在高台之上,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胸腔起伏的幅度变得更大。

   高台中央,顾长风的肩膀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张因怒火而涨红的老脸上,眼睛瞪大,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卫枫林。

   你……

   你还知道这是大罪?

   你明明知道这是万死之罪,为什么还要一次次逼我说出来?

   顾长风的嘴唇微张,胸口剧烈起伏,想要怒骂,想要质问,可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气音。

   那股滔天的怒火,那股想要怒骂的冲动,那股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卫枫林这平静的“无话可说”四个字面前,生生被噎了回去。

   顾长风花白的胡须颤抖着,眼中闪过太多情绪——愤怒、不解、心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双拳在袖中攥得紧紧的,指节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然而,就在这时,卫枫林上前一步,脚步稳健,靴底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再次微微躬身,右手抬起,掌心向上,对着顾长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长老为枫林之事,已然动了真怒,弟子心中有愧。”

   “是非曲直,稍后自有公论。”

   “但眼下,还请长老回座歇息,莫要因弟子之事,伤了神气。”

   顾长风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那双清澈的黑色眼眸,看着那张平静从容的脸,看着那个依然保持着“请”姿态的手势。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长风看着眼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眼底深处的那抹怒火,一点点地消散。

   终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在胸腔里转了一圈,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连带着整个人的肩膀都跟着塌了下去。

   他深深地看了卫枫林一眼,随即转过身,一言不发,抬起脚,迈步离开高台中央。

   广场上,数千道目光跟随着那道背影。

   看着他一步步走下高台,看着他回到司仪的位置,看着他站定,闭上眼睛,不再看向任何地方。

   台下,御剑山庄的年轻弟子们彻底懵了,他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茫然。

   有人小声呢喃:

   “大师兄对顾长老行礼……是在感谢长老说出真相?”

   “可真相不就是给他定罪吗?”

   “我不懂了……完全不懂了……”

   高台之上,卫枫林目送顾长风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下方,风吹过,卷起他身上那件红色的新郎袍,衣袂在身后轻摆。

   他转过身,迈步向前。脚步不疾不徐,踩在白玉地面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一步,两步,三步。

   走到高台的正中央,阳光正好从头顶洒下,将那抹鲜艳的红色映得格外醒目。

   站定,转身,面对广场。

   数千张面孔,数千双眼睛,此刻全都汇聚在他身上。

   宾客们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等待着他开口。

   整个广场陷入一种期待而紧张的安静,只有风声在呼啸,只有衣袂在摆动。

   卫枫林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身姿挺拔如松,神情坦荡从容。迎着数千道目光,微微颔首,清朗的声音随之响起。

   “诸位,长风长老所言,句句属实。”

   “神剑令的重要性,枫林心知肚明。遗失此令,的确是……”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吐出了那个沉重的词:

   “……万死之罪。”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之声顿消,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台下众人神情各异,扼腕叹息不绝于耳。

   然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就结束了的时候,卫枫林的话锋陡然一转!

   “但是……”

   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猛地一跳——

   来了!

   卫枫林缓缓抬起头,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终于漾开波澜,一抹锐利如剑锋的光芒,自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枫林心中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在座诸位。”

   转身,仰起头,将目光直直地投向了天空之上那道高高在上的白色身影。

   “凌霄公子刚才说,枫林心思歹毒、卑鄙下流,为了逼迫婉凝嫁给我,不惜用尽手段,甚至拿长辈的性命做筹码。”

   “也就是说,在凌霄公子的故事里,枫林至少……是个‘聪明人’,对吧?”

   这句反问,让广场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聪明人?

   用来形容一个卑鄙小人,虽然讽刺,但也确实……没什么毛病。毕竟,能设计出那种连环套的人,怎么可能不聪明?

   卫枫林没有给众人思考的时间,目光依然锁定在天空中的凌霄身上,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疑惑:

   “那么,请问……”

   “一个能够设计出‘胁迫陆家’这等阴险计谋的聪明人……”

   “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精于算计的阴谋家……”

   “为何会蠢到,把关乎自己身家性命、关乎整个宗门安危的神剑令……”

   他猛地抬手,食指如剑,直指飞舟之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妖女!

   “……随手送给一个萍水相逢、刚认识没多久的妖女?!”

   这一问落下,整个广场愕然。

   宾客席上,众人先是一怔,随即眼中流露出恍然与困惑交织的神色。

   “对啊……这……这说不通啊……”

   “如果他真有那么多心机,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神剑令可是万死之罪啊!谁会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

   人群的骚动之中,核心弟子席上的秦利,那只一直死死攥着的拳头,却在这一刻霍然松开!

   掌心之中,已满是细密的冷汗。

   那双狭长的眼眸骤然睁大,瞳孔剧烈收缩,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与震撼从眼底深处疯狂涌出!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大师兄的后手!

   他之前为什么要逼着长风长老说出“万死之罪”?甚至不惜自证其罪?

   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用“万死之罪”这个绝对无法承受的沉重代价,反过来证明了这件事的荒谬性!

   如果大师兄是个精于算计的阴险小人,他就绝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级、如此致命的错误!

   在凌霄的故事里,大师兄要么聪明,要么蠢笨,怎么可能一会儿聪明得能设计阴谋,一会儿蠢得把性命拱手送人?!

   但这两种特质,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这不合理!

   秦利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那股炽热的光芒,在这一刻重新燃烧起来,比之前更亮,更炽热。

   天空之上,飞舟静静地悬浮着。

   凌霄依然站在那里,月白的长袍在风中轻轻摆动。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平静,只是唇角似笑非笑,却无半分暖意。

   风轻云淡。

   从容不迫。

   只是,那只随意搭在紫晶栏杆上的右手,五指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却在这一瞬间一寸一寸地收紧。

   指尖泛白,指节的骨头在皮肤下凸起。那坚硬无比的紫宸玄晶栏杆,在他的指力之下,竟无声地凹陷下去,浮现出五道浅浅的指印。

   阳光照在他那张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的脸上,却再无半分神圣之感,反倒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森寒。

   高台之上,卫枫林微微昂首,目光穿过长空,精准捕捉到了凌霄脸上极力维持的平静——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从那裂隙之下疯狂上涌。

   “急了。”

   “这家伙急了。”

   卫枫林胸腔里那股紧绷了许久的情绪骤然松了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脊椎从尾骨开始,一节一节地放松,某种轻快的感觉顺着脊柱往上爬,爬到后颈,爬到头顶,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舒畅。

   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屈了屈,指尖在掌心里轻点了两下,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

   “怎么?”

   “刚才还高高在上、宛如神明,口口声声‘天意’、‘审判’,一副吃定我的样子。”

   “这才刚开始对剧本,就绷不住了?”

   卫枫林看着天空中那道白色身影,眼底闪过一丝只有同行才能看懂的戏谑。

   “贪心了啊,凌少主。”

   “为了把罪名扣死,你给我加的戏太多了。”

   “一边要立‘心机深沉、不择手段胁迫陆家’的反派人设,一边又要走‘色令智昏、随手送出宗门重宝’的降智剧情。”

   “既要我精明到能设计连环套,又要我蠢到把性命拱手送人。”

   “这叫什么?”

   “这叫人设崩塌。”

   “这叫前后矛盾。”

   “这叫逻辑漏洞大到能开飞舟。”

   “放在蓝星的终点平台上,这种毒点,连签约都过不了。”

   卫枫林指尖又在掌心轻点了一下,胸口那股憋了许久的气彻底散开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是深夜躺在床上刷手机,看到一本逻辑不通的烂书,忍不住要在评论区指点江山、疯狂吐槽的冲动。

   那是抓住作者逻辑漏洞,准备按键发送差评,狠狠打脸的快感。

   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眼神也变得玩味起来。

   他感觉此时此刻,自己面对这位不可一世的紫府少主时根本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而是一位挑剔的读者。

   一个抓住了编剧逻辑漏洞,正准备给这出大戏打差评的——

   小黑子!

   而接下来——就是再给这份打脸剧情添最后一把火的环节了。

   高台之上,卫枫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即继续开口,声音已经再次变得温和:

   “刚刚我们已经‘证明’了,凌霄公子是何等的英明、理智、绝不感情用事——”

   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主宾席的方向,卫枫林的嘴角挂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继续说道:

   “连关乎未来岳祖父性命的事情,都可以轻易忘记。”

   卫枫林故意停顿了一下,只听见高台下离他最近的一桌,有人低声议论:

   “是啊……连老人家的命都不在乎……”

   “理智得让人敬佩啊……”

   卫枫林听到这些议论,微微点头,然后语气一转:

   “那么接下来,枫林想‘证明’一下,枫林也不是个傻子。”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只听得卫枫林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否则,又怎能想出凌霄公子口中那等‘卑鄙’的手段呢?这总得需要点脑子的,对吧?”

   卫枫林说到这里,抬起右手,手臂舒展,手指向主宾席前的案桌。

   那里,静静躺着那枚暗金色的神剑令。

   “可就是这样重要的神剑令——”

   “关乎我修炼之路,关乎我身家性命、关乎我宗门安危的东西……按照凌霄公子的说法,我,卫枫林,竟然随手就赠予了这位萍水相逢的狐族妖女!”

   话音落下,卫枫林故意停住,就那么站在那里,手指依旧指向那枚神剑令,目光平静地看着广场上的众人。

   广场上,宾客们的表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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