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主宾席。

　　 卫正元搭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手，那原本悠然摩挲的手指骤然停住。

　　 眉峰缓缓聚拢，眼眸眯成一条细缝，目光穿过重重人影，落在高台上那道红色身影上。

　　 片刻后，拇指重新动了起来。

　　 但这一次，指腹在扶手上滑动的速度明显快了，每一次摩挲都带着细微的力道，在光滑的木面上留下淡淡的摩擦痕迹。

　　 高台上，卫枫林收回手，目光转向天空中的飞舟，声音中带着几分玩味：

　　 “反观我们英明神武、理智非凡的凌霄公子，又是如何对待他‘心心念念’的婉凝呢？连一颗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的赤炎龙心草，都不愿为婉凝去费心分毫！”

　　 卫枫林字字诛心的话音刚落，女眷席上的湖绿长裙夫人放下茶杯，眉头紧蹙，转头看向同伴，那双原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变得清亮起来。

　　 “一个连赤炎龙心草都不愿意给……一个把神剑令随手送人……”

　　 下一刻，卫枫林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胸口，语气中满是“惭愧”：

　　 “看来，还是凌霄公子境界高！绝不会被什么‘两情相悦’‘刻骨铭心’的感情冲昏头脑！”

　　 “而我卫枫林呢？唉，还是太傻了！竟然会‘傻’到把如此重要的神剑令交给一个刚认识的妖女！”

　　 主宾席的另一侧，钟岳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反观在高台边缘，顾长风静立的身影，则显得格外沉静。

　　 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皮，在卫枫林话音落下的瞬间轻轻一颤，随即缓缓睁开。

　　 眼眶里那层浑浊的困惑，在这一刻已然散去了大半。

　　 视线重新落在高台中央那道红色身影上，眉头舒展，眼角的皱纹也随之松弛下来。

　　 好小子……

　　 好一个反证法……

　　 你用老夫刚才那番“万死之罪”，反过来证明这凌霄公子栽赃的荒谬……

　　 老夫刚才那股怒火，全成了你的武器……

　　 想通此节，顾长风一直紧绷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袖中微微收紧的手指缓缓松开，呼吸也重新变得平稳而绵长。

　　 天空中，飞舟静静悬浮。

　　 凌霄依然站在那里，月白的长袍在风中轻轻摆动，那张俊美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只是那只扣住紫晶栏杆的右手，在卫枫林话音落下的瞬间，突然停住了发力。

　　 但他并没有收回手，掌心依旧贴在栏杆上，拇指轻轻摩挲着刚才被他捏出的那道浅浅的凹痕。

　　 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那张脸依旧平静，那唇角的笑意依旧温和，只是琉璃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

　　 高台上，卫枫林说到这里，突然抬手，手掌在额前轻轻一拍，做出一副懊恼的姿态，随后看向广场上的众人，语气中带着几分困惑。

　　 “那么，诸位，问题来了。我卫枫林为什么会如此的傻呢？”

　　 随即，卫枫林脸上浮现出一抹恍然的神色，眼睛一亮，抬手轻轻拍了拍掌心，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脸上甚至带着几分恍然大悟的笑意：

　　 “哦——我明白了！这就好理解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直直地穿过长空，落在天空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上。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红一白，一上一下，就那么对视着。

　　 卫枫林的嘴角，微微上扬。

　　 “在凌霄公子精心编写的这个故事里……他自己必须是聪明绝顶、深情正义的英雄！”

　　 “而我这个区区蝼蚁般的对手，当然是越傻越好，越蠢越妙！最好是又卑鄙又愚蠢，这样才能完美衬托出凌霄公子的英明神武、光芒万丈！”

　　 说到这里，他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台下的众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你们说，我说得对吗？”

　　 宾客席上，那些原本还在犹犹豫豫不敢下结论的修士们，此刻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微妙。

　　 “这事儿……怎么越听越别扭？”

　　 “你也觉得不对劲？你看，凌霄公子口口声声为了陆小姐，可连株救命的草药都不肯费心；反倒是被骂作负心汉的卫公子，却愿意把身家性命都送出去？”

　　 “一个精明得连根毛都不拔，一个傻得把命根子送人……这故事里的好人和坏人，是不是……反过来了？”

　　 “这故事编得……确实太不合常理了。”

　　 “对啊！还有，如果送神剑令给妖女是真的，那卫枫林就是个傻子；如果卫枫林是个阴险小人，那他就不可能送神剑令！”

　　 “凌霄公子这故事不就是为了衬托出他自己……所以才把卫公子形容成……”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那眼神中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恍然与震惊。

　　 卫枫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四周收回，继续朗声道：

　　 “各位，现在大家明白了吗？”

　　 “凌霄公子一会儿说我卫枫林心思歹毒、卑鄙下流，用尽手段胁迫逼婚，说我是个城府极深的‘聪明人’；”

　　 “一会儿又拿出证据，把命根子交给一个妖女，又暗示我是个愚蠢到家、色令智昏的‘蠢人’。”

　　 “你们不觉得……这很矛盾吗？”

　　 伴随着卫枫林这句疑问，天空中，凌霄那一直平视前方的眼帘缓缓地垂了下来。

　　 颈骨轻微转动，头部缓缓向左偏去。

　　 “咔。”

　　 一声轻微却又脆若裂帛的骨骼脆响，在凌霄的脖颈之上响起。

　　 随着这声轻响，他那一直挺拔如松的双肩也顺势下沉，之前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姿态，在这一刻已经悄然变化。

　　 下方的卫枫林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微笑。

　　 “为什么会这样矛盾？很简单——”

　　 “因为，今天这场闹剧，从头到尾，不过是凌霄公子一人拨弄的傀儡戏罢了！”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当这一层窗户纸被卫枫林亲手捅破时，广场上还是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

　　 卫枫林没有给众人喘息的机会，他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如同金石掷地：

　　 “故事是他编的，人是他找的，证据……也是他凑的！”

　　 “他想让我扮演什么样的人，我就得扮演什么样的人！”

　　 “想让我卑鄙，我就得卑鄙；想让我愚蠢，我就得愚蠢！”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看了一眼身边的陆婉凝，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冰冷。

　　 “至于目的嘛……”

　　 他重新看向凌霄，眼中闪烁着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的光芒。

　　 “自然是为了毁我名声，夺我妻子，顺便……”

　　 “再踩我御剑山庄一脚！”

　　 最后这句话，带着一股为宗门受辱而生的愤慨，瞬间点燃了御剑山庄所有弟子心中的怒火！

　　 卫枫林抬起头，直视着那道放松下来的白色身影，发出了最致命的一问。

　　 “所以……”

　　 “凌霄公子，我说的……对吗？”

　　 这一问，无数张脸瞬间变得煞白。

　　 整个广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凌霄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

　　 然而——

　　 天空中，一阵高空独有的罡风忽然吹过。

　　 凌霄鬓角的一缕长发被风吹乱，几缕发丝散落下来，在脸颊旁凌乱地飞舞，遮住了他半边的眉眼。

　　 面对全场的注视，面对卫枫林那足以致命的逼问，此刻的凌霄并没有任何动容，甚至连那一直低垂的眼皮都没有舍得动一下。

　　 只是轻轻地抬起右手，那动作慢得惊人，仿佛是在慢放的画面中移动。

　　 伸出一根修长的小指，漫不经心地将那缕在脸颊旁飞舞的发丝勾起，一点点地别在了耳后。

　　 那个动作从容而又优雅。

　　 广场上，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看着天空中那道月白身影，看着他整理头发的动作，气氛凝固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结论的严重性。

　　 如果卫枫林说的是真的……

　　 如果今天这一切，真的如卫枫林所说，是凌霄一手策划陷害于他……

　　 那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城主府的少主，当着天下修士的面，公然编造罪名、伪造证据，诬陷御剑山庄的真传弟子！

　　 这已经不是年轻一辈的意气之争，而是紫府城与御剑山庄这两大顶尖势力的正面碰撞！

　　 一旦处理不慎，掀起的将是足以撼动整个紫府城格局的滔天巨浪！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主宾席，看向卫正元那张威严的脸，又看向天空中凌霄那张平静的脸。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升起。

　　 全场，鸦雀无声。

　　 卫枫林说完最后一句话，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笑意。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背脊笔直，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目光平静地望向天空中的飞舟，望向那道月白的身影。

　　 整个广场上的宾客们都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目光在卫枫林那自信满满的脸庞和凌霄那冰冷漠然的眼神之间来回游移。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这位城主府少主在面对如此犀利的质问后，会如何辩解，如何反击。

　　 风从广场上空吹过，卷起地面的微尘，吹动宾客席上的衣袍，发出细微的“呼呼”声。

　　 天空中，飞舟依旧静静悬浮。

　　 凌霄站在舟首，月白的长袍在风中轻轻摆动，目光从高台上那道红色的身影上掠过。

　　 只是一瞬，便移开了。

　　 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任何波澜。

　　 那道视线缓缓右移，最终，落在了那座高高的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上。

　　 九龙盘踞的巨大青铜香炉之中，青烟在风中轻轻摇曳，一缕一缕地向上飘散。在阳光的照射下，烟气泛着淡淡的白色，变幻出万千种姿态，随后消散在空气中。

　　 凌霄就那么专注地看着。

　　 看着那一缕青烟升起、变形、消散。那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那是这世间唯一值得他关注的事物。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广场上，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作。甚至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到了最低。

　　 所有的目光，都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盯着他那张侧脸，试图从他那专注的神情中，解读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哪怕是一点愤怒，或者一点慌乱。

　　 一个呼吸。

　　 两个呼吸。

　　 三个呼吸。

　　 风继续吹过，卷起殿角挂着的铜铃，发出一串串清脆而孤单的“叮当”声。

　　 青烟继续升起，在风中摇曳，一缕一缕地飘散。

　　 凌霄依旧看着那青烟，眼神依旧专注。

　　 宾客席上，终于有人开始坐不住了。

　　 一名身着锦袍的修士，终于放下了手中一直端着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声。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同伴，眼中闪过几分困惑与不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慑于这诡异的气氛，不敢出声。

　　 身旁的同伴也是一脸茫然，眉头紧锁，目光在天空和高台之间焦躁地游移，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

　　 这种焦躁与不安的情绪，在宾客席间悄然蔓延。

　　 然而，在这片普遍的惊疑之中，主宾席上却有一处截然不同的风景。

　　 钟岳端坐于位，手中稳稳地端着茶杯。

　　 看着凌霄那专注观看青烟的姿态，看着那张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的脸。

　　 随即胸腔缓缓起伏，呼吸变得更加平稳，整个人向后一靠，嘴角缓缓挂起一抹笑意。

　　 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滑过喉咙，温热而舒适。

　　 广场上，安静得诡异。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打破这份沉默。

　　 卫枫林的身姿依旧笔挺，似乎这满场令人窒息的沉默，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面。

　　 目光平静地望着天空，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分毫未变，一袭红袍在风中轻轻摆动，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笔直。

　　 广场上，安静得诡异。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打破这份沉默。

　　 卫枫林的身姿依旧笔挺，那满场令人窒息的沉默压在他肩头，却未能让他挺直的脊梁弯曲分毫。他目光平静地望着天空，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分毫未变，一袭红袍在风中轻轻摆动，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笔直。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卫枫林双眼微微眯起，视线越过虚空，不动声色地剖析着高空那个故作深沉的身影。

　　 呵。

　　 反派系统。

　　 气运收割。

　　 从他第一次捕捉到凌霄眼底那抹来不及掩饰的“欣喜”瞬间，所有散落的线索便已在他脑海中严丝合缝地归位。

　　 这位高高在上的城主府少主，根本不是什么为爱痴狂的深情种，而是另一个系统的宿主——一个以收割他卫枫林气运值为任务的猎手。

　　 难怪。

　　 难怪自己的气运值会一次次被无端剥夺。

　　 难怪对方非要在婚礼这个“人生高光时刻”发难。

　　 难怪要把罪名从“道德败坏”一路升级到“通敌叛族”。

　　 每一次声誉的暴跌，都是一次收割。每一波舆论的倒戈，都可以成为一笔进账。

　　 想通了这一层，卫枫林心底那丝原本紧绷的弦彻底松了下来。

　　 之前的隐忍不发，任由对方把戏唱足，不过是为了看清对方手里的底牌。如今看来，对手的底牌已经打光，而对手对他的了解，却还仅仅停留在“原主卫枫林”那个层面。

　　 这场博弈，从信息差的角度来看，胜负已分。

　　 说实话，有些失望。

　　 三年布局，精心策划，结果编出来的剧本，连基本的逻辑自洽都做不到。一边要他当城府深沉的阴谋家，一边又要他当色令智昏的恋爱脑。这种“既要又要”的贪心人设，放在蓝星随便哪个小说网站，都得被读者喷成筛子。

　　 凌霄啊凌霄，你这反派系统给你的任务难度，怕不是简单个模式？

　　 还是说，你以为仗着系统加持，随便编个故事就能在这个世界横行无忌？

　　 太小看人了。

　　 卫枫林垂下眼帘，掩去眼底那抹淡淡的戏谑。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