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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破局(七)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便似不受控制般向高台另一侧飘去——落在了那道红色的身影之上。

   卫枫林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神色平湖无波,双手自然垂落,姿态从容得仿佛置身事外。

   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正迎着顾长风的视线,眼神温和而笃定,仿佛在无声地示意:您只管继续。

   顾长风的眼皮颤了颤,视线触电般迅速移开,重新投向下方的人群。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在袖中悄然收紧。他稳住心神,继续说道:

   “此令由天外陨铁淬炼而成,内刻弟子本命神魂烙印,独一无二。”

   “凡持此令者,于宗门之内,畅行无阻。上至藏经阁顶层之秘典绝学,下至剑冢禁地之神兵利器,乃至丹房库府之珍稀资源,皆可凭令取用!”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

   “就是啊,真传弟子应该格外珍视才对……”

   议论声渐渐高涨,他们终于明白了,这枚看似普通的暗金色令牌,背后代表着何等权限。

   高台中央,随着最后一个字吐出,顾长风一直紧绷的胸口终于微微一松。

   眉宇间那深刻的皱痕稍稍舒展,僵硬的肩膀线条也随之垮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主宾席的方向,深深一揖:

   “庄主,关于神剑令之用,老夫已向诸位说明。”

   主宾席上,卫正元端坐于太师椅中,脸上的神情依旧威严深沉,看不出喜怒,只是对着顾长风微微颔首。

   顾长风直起身,积蓄在胸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感,终于彻底消散。

   任务已了。

   该说的,他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

   接下来,就该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继续这场被打断的婚礼……或者,等待这场风波的最终结果。

   他不再停留,转过身,目光最后一次扫过下方那涌动的人群。随即抬起脚,迈出了离开高台中央的第一步。

   然而,就在他的脚尖即将落地的瞬间——

   “长风长老,且慢。”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这片广场上响起。

   高台中央,顾长风刚迈出的那只脚,悬在半空。

   整个人僵在那里,保持着离开的姿势,红色的长袍因为这突兀的停顿而在身前微微晃动。

   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定住了。

   广场上,所有人一愣,那些刚刚移开的目光,齐刷刷地又聚焦回来。

   就在一旁,卫枫林平静地望着顾长风的背影,眼神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随即,他继续开口:

   “据枫林所知,除却通行与资源,神剑令之用……应当不止于此吧?”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顾长风的身体剧烈一震。

   那只悬空的脚,缓缓放下,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然后,整个人缓缓转过身来。

   重新面对卫枫林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解。

   “枫林……你这是何意?”

   面对顾长风的疑问,卫枫林的神色没有半分退缩。

   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恭敬地对着顾长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动作礼貌而坚定,就像是在宴席上邀请一位尊贵的客人入座

   “长风长老既已开口,便请说个明白。”

   “新鲜……真新鲜……”

   一名光头大汉压低了嗓门,瞪圆了眼睛跟身边的同伴嘀咕,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老子活了半辈子,见过求饶的,见过抵赖的,就是没见过这种生怕自己死得不够透的……”

   他身旁,一个穿着青色儒衫的中年修士也是连连摇头:

   “这就叫‘破罐子破摔’。估计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想死个痛快?”

   “长风长老都准备走了,他硬是叫回来继续说罪名?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每一个声音都带着不解和困惑。

   御剑山庄的弟子席间,更是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躁。

   “大师兄他……他到底在干什么啊?长风长老只说了神剑令最基本的作用,明明想给他留条活路,他为什么非要逼长老把罪名坐实?”

   “完了……自己把刀递给行刑人,还要嫌刀磨得不够快……大师兄他,真的是疯了。”

   在这片充满了不解与叹息的低语声中,顾长风的身体再次颤抖了一下。

   高台之上,卫枫林没有说话。

   面对顾长风那满含祈求的目光,他只是下颌微收,点了一下头。那双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却依然没有半分动摇。

   这无声的回应,让顾长风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花白的胡须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气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堵住了。

   疯了……这孩子是真的疯了……这是非要把自己逼上绝路,非要重回自己刚刚好不容易挣脱的泥潭吗?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庞,盯着那双平静的眼睛,盯着那温和的笑意,试图从那平静的面具下找出一丝惊慌。

   然而,他失败了。

   顾长风的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那口浊气终究没能吐出,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他猛地仰起头,似是不忍再看,却又在下一瞬重新低下,眼底那最后一点光芒,已然熄灭。

   既然你要寻死,老夫……便成全你。

   他缓缓转过身,脚步沉重地向后退了半步,重新回到了高台的正中央。宽大的红色司仪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本是喜庆的颜色,此刻穿在他佝偻的身上,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与苍凉。

   下一刻,顾长风的声音骤然响起,那声音急促而尖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还不止于此!”

   “神剑令内蕴阵枢,与我御剑山庄护山大阵气机相连,乃是宗门安危之系!”

   他猛地抬起头,语速极快,字字如钉,根本不敢停顿,生怕一停下来,自己就再也说不下去。

   “危急时刻,持令者可直接调动一方阵眼之力御敌!亦可无视一切禁制,直接开启宗门最高级别的求援大阵!”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但他没有看台下的宾客,也没有看主位的庄主,那双布满血丝的老眼,锁死在卫枫林身上。

   一双眼神炽热得烫人,仿佛要透过皮囊,直接拷问这个年轻人的灵魂——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这可是关乎宗门兴亡的重物!

   而你将它送给了妖女!

   事到如今,还要逼着我,当着天下人的面,亲口说出它的分量?

   你究竟想做什么?非要我亲手给你定下这万劫不复的死罪,你才甘心吗?!

   然而,卫枫林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依旧纹丝不动。

   顾长风看着他,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那一瞬间,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此令在手……便如亲传!”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了这最后的判词:

   “它不仅是开启阵法的钥匙,更是你作为宗门未来栋梁、承袭道统的无上荣耀与身份象征!!”

   最后一个字落下,顾长风的声音彻底劈了,带出了一声明显的颤音。

   说完这句话,他垂下头。

   不敢看卫枫林,不敢看主宾席,更不敢看下方那些等待答案的面孔。

   够了……

   老夫已经说到这份上了……

   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高台中央,站在这片安静的广场之上,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刚才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口剜出来的肉。

   他已经将这枚令牌的权柄与荣耀剖析得淋漓尽致,这足以让所有人明白此物遗失的严重性。

   至于那个最残酷、最血淋淋的后果……他实在说不出口。那最后的判决,便留给庄主去定夺吧。

   这是他能为这个晚辈,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间,似乎要将所有的愧疚与不忍都压进胸腔深处。

   准备就此收声。

   然而——

   就在这片短暂的寂静中,一个声音响起。

   依然温和,依然清晰,依然平静得让人心惊。

   “长风长老不必避重就轻。”

   顾长风闭着的眼睛猛地一颤!

   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身体瞬间僵硬。

   避重就轻?

   我刚才说的……还不够重吗?

   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剧烈收缩,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卫枫林依然站在那里,红色的新郎袍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表情平静,眼神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恭敬。就像是在询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然后,他继续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每个字都温和,每个字却都字字诛心:

   “还请告诉在座诸位……依我御剑山庄宗门律例,这神剑令若是遗失……”

   他顿了顿,目光清亮。

   “……弟子,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

   这四个字落下的瞬间,顾长风的身体剧烈一震。

   一双浑浊的眼眸死死盯着卫枫林,整张脸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疯了……

   这孩子真的是疯了……

   我刚才明明已经留了余地!只说神剑令有多重要,只说它代表什么,只说它的权限有多大!我闭口不谈惩罚,不谈后果,就是想给你留条活路啊!

   可你……却非要我说出“该当何罪”?

   你这是要我亲手……亲手给你判死刑吗?!

   顾长风的喉咙剧烈滚动,发出一声破碎的气音。

   他张开嘴,想说话,想劝阻。

   “枫林,你……”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干涩粗粝。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话到一半,又卡在喉咙里。

   因为他看到了卫枫林的眼神。

   那双黑色的眼眸,温和而笃定,平静而坚决。没有动摇,没有犹豫,更没有半分退缩。

   甚至,还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那意思很明确:是的,我知道,请继续。

   顾长风看着那个点头的动作,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彻底熄灭了。

   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原本勉强挺直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眼角的皱纹深深凹陷,眼眶微微泛红,透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广场上,宾客们面面相觑。

   有人压低了声音,满脸骇然:

   “他……他还要继续?”

   “这……这是真的要自寻死路了……”

   “长风长老明明已经留了余地,他却非要问‘该当何罪’……”

   窃窃私语声压得很低,却依然在这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天空中,凌霄站在飞舟之上,那双琉璃色的眼眸缓缓眯起,他注视着下方卫枫林那近乎自掘坟墓的举动,眼底深处一股寒意悄然涌动。

   这一刻,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之中。

   只有风声,穿过主殿的飞檐,卷起檐角的铜铃,发出一串串清脆而孤单的“叮当”声。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着顾长风的回答。

   等待着那个他们已经隐约猜到,却又不敢相信的答案。

   等待着卫枫林亲手给自己判下的死刑。

   高台中央,顾长风站在那里,阳光从头顶洒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目光空洞地散落在地面那道长影上,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动,眼角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陷得更深了,整个人僵直地立在那里。

   我一直在护你啊……

   从你还是个懵懂稚童,到练气筑基,再到位列真传……老夫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可你现在……

   顾长风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眼眶瞬间泛红。

   刚才老夫明明已经话留三分,想给你留一条活路。可你却视若无睹,一次又一次地逼着我开口,逼着我把这些律条,一句句地当众宣读,逼着我亲手……

   给你判刑!

   老夫的苦心,老夫的退让……在你眼中,竟是如此可笑吗?

   非要将老夫逼到这一步,非要让老夫亲口……将你打入万劫不复!

   好……

   既然你非要一个答案……

   既然你一心求死……

   那就……别怪老夫不留情面了!

   那一瞬间,顾长风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剧烈加剧,一股混杂着善意被践踏的怒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啪!”

   顾长风猛地向两侧甩动双臂,宽大的衣袖在极速挥动下抽打空气发出一声脆响。

   红色的长袍在这股决绝的力道下猎猎作响,衣袂划出一道冰冷而凌厉的弧线。

   借着这股力道,他猛地转过身去。

   整个人背对着卫枫林,再也不看他一眼。

   那红色的背影笔直如剑,肩膀因为极力压抑着翻涌的怒火而绷得紧紧的。

   广场上,所有人都被这充满了决裂意味的动作震住了。那一声袖口炸响的余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让原本就凝重的空气瞬间冻结。

   宾客们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屏住呼吸;弟子们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那位平日里和蔼的长者。

   长风长老……看来真的怒了。

   顾长风背对着卫枫林,双拳死死握在身侧,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带着一种决绝之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

   “你……好!好!好!”

   “既是你非要问个明白!依照祖训!遗失神剑令,已是重罪!轻则面壁三载,重则废去修为!”

   声音在广场上回荡,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弟子席上,那些年轻的面孔瞬间变得惨白。“废去修为”四个字,对于修士而言,比死亡更加残酷。

   但顾长风没有停,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更加高亢、凌厉,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滔天怒意:

   “而若是将此令故意交给外敌、尤其是妖族之手……那便是将我御剑山庄的虚实、布防、乃至数千弟子的性命,统统拱手让人!!”

   这番话一出,女眷席上,那些原本还心存一丝怜悯的夫人小姐们,脸色瞬间煞白。

   这不是简单的私情,这是把自家大门的钥匙交给了强盗,这是把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挂在了刀尖上!

   高台中央,顾长风依然背对着卫枫林,红色的背影在风中微微颤抖,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随即,他猛地仰起头,发出了最后的宣判:

   “这是通敌!是叛宗!是足以动摇我御剑山庄百年根基的……”

   “……万死之罪!!”

   最后这四个字带着无尽的怒火与悲凉,在广场上空久久回荡。

   顾长风的双肩剧烈起伏,背影决绝。

   “万死之罪”四个字,如惊雷落地,将广场上最后一丝声响也彻底劈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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