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眼中，方才还显得理直气壮的卫正清，此刻的咆哮与愤怒竟多了几分心虚的意味，那张愤怒的脸上仿佛写着“试图掩盖真相”几个大字。

　　 整个广场再度陷入死寂，这一次的安静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如果说先前的沉默是震惊和困惑，那么现在的沉默则充满了一种可怕的确信。

　　 无数双眼睛重新聚焦在陆婉凝身上，眼神中的同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情绪——有人惋惜，有人愤慨，更多的人则是一种看好戏的兴奋。

　　 她那无声的沉默与不停的颤抖，在此刻胜过千言万语的解释，比任何控诉都更加有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高台之上，卫枫林将凌霄这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尽收眼底。

　　 他之前心中的种种猜测和不安，在此刻得到了最完美的印证。

　　 卫枫林的脸上看不到丝毫被污蔑的愤怒，也没有被冤枉的委屈，他甚至懒得抬头去看天上那个道貌岸然的“审判者”，而是缓缓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红色倩影。

　　 他的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悸，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失望。

　　 那是一种超脱的冷静，好似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正在冷静地观察着这出精心编排的大戏将如何走向既定的结局。

　　 感受到卫枫林的注视，陆婉凝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天空之上的凌霄也察觉到了下方那股已经酝酿到极致的情绪。整个广场上数千人的心弦都被他牢牢掌控，舆论的天平似乎已经完全倒向了他这一边。

　　 时机已经成熟！

　　 看着下方那个依旧低头不语的红色身影，凌霄眼中那抹刻意营造的悲悯更加浓郁，而在这悲悯的深处，有着一丝无人能察觉的狡黠精光一闪而逝。

　　 “婉凝。”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温柔，带着一种能够融化冰雪的暖意。

　　 “看着我。”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魔力，直接穿透了陆婉凝的心理防线。

　　 下方那道红色的身影猛地一颤！

　　 她的双手死死抓着红色嫁衣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整个人既像是被这道充满鼓励的声音注入了莫大的勇气，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在全场数千道目光的聚焦之下，她那一直低垂的头终于开始缓缓抬起。

　　 一寸。

　　 两寸。

　　 三寸。

　　 凤冠上的珠玉璎珞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摆动，发出细碎而清脆的碰撞声。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每一声轻响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当那张绝美的脸庞终于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时，整个广场响起了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倒吸冷气声。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那双本该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眸，此刻早已被泪水完全浸透，朦胧一片。

　　 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滴在红色的嫁衣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这样一张美得令人心碎的脸，配上这样绝望而痛苦的神情，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

　　 “很好。”

　　 凌霄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鼓励的笑容。

　　 “今日，有这么多紫府城的英雄豪杰在场作证。”

　　 他的声音放得很缓很轻，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也有凌某在此为你撑腰。你还怕什么？”

　　 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陆天成那张紧绷的脸，又在脸色早已煞白如纸的卫正清身上停留了片刻，凌霄继续道：

　　 “告诉所有人，告诉你的父亲，也告诉眼前这位……卫大长老……”

　　 “这桩婚事，你究竟是心甘情愿……”

　　 刻意停顿了一下，拉长的语调让广场上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感到胸口发闷，心脏怦怦直跳。

　　 “……还是另有隐情？！”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众人心头。

　　 话音落下，凌霄便不再开口，静静地悬立在半空中。

　　 微风吹动他的白色长袍，衣袂飘飘间透出超脱尘世的仙气。

　　 然而在那双看似慈悲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整个广场上数千名修士，此刻竟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他们的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就连风都仿佛在这股极致的压力下停歇了，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数千道灼热的目光，全部汇聚成无形的洪流，死死地锁定在高台上那个泪眼朦胧的红色身影上。

　　 她接下来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句话语，甚至每一次眼神的闪烁。

　　 都将成为决定御剑山庄的百年清誉，都将左右这位昔日天之骄子的人生走向。

　　 然而，在这片由无数道目光编织成的焦点漩涡中，卫枫林却显得格外独立，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里。

　　 他没有抬头去看天空中那个居高临下的“审判者”，也没有环顾四周那些神情各异的宾客。

　　 全部心神，自始至终都只专注在身旁这个即将宣判他“命运”的女人身上。

　　 奇异的是，卫枫林脸上看不到任何一个正常人在此情此景下应有的情绪反应——

　　 没有愤怒，没有伤痛，甚至连一丝面对未知结果的紧张都不曾显露。

　　 那份从婚礼开始就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玩味与抽离感，在这个关键时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愈发清晰和深刻。

　　 理性的光芒在他心中闪闪发亮，早已将眼前的局势剖析得透彻入骨。

　　 从钟岳那艘不合时宜的战舰于天际显现的那一刻起，这场大戏的剧本就已经撰写完毕。

　　 凌霄的强势登场，和精心设计的指控，以及眼前这个即将做出“选择”的女人——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一场针对他的完美栽赃陷害。

　　 而陆婉凝接下来的表态，便将成为这场精心策划的大戏的最后一幕高潮，成为那柄刺向他胸口的最锋利匕首。

　　 理智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阴谋，这个正在泪流满面的女人即将给予他致命的一击。

　　 然而——为什么？

　　 那些本不属于自己，却又真实得仿佛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片段，此刻在他的脑海中翻涌不休。

　　 【月圆之夜，庭院深处，她羞涩地伸出手，那份青涩而坚定的美好；】

　　 【静室之中，药香袅袅，她双手捧着汤盏时眼中的温柔与关切；】

　　 【演武场上阳光正好，她严重永远追随着自己的崇拜光芒……】

　　 一幕一幕，都带着无法伪装的真实温度，散发着甜美纯真的气息。

　　 那份深情，那种美好，绝不是演出来的。

　　 理智在疯狂地告诫他：这一切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这个泪如雨下的女人正准备给他最后一刀。

　　 可记忆深处那些甜美到让人心醉的往昔，却在拼命地反驳着这个结论。

　　 他不愿意相信，那些曾经让他这个异世来客都为之心动的美好时光，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欺骗。

　　 那些温柔的笑容，那些羞赧的话语，那些深情的凝望，难道真的没有哪怕一分实意吗？

　　 在陆婉凝亲口说出那个答案之前，他宁愿固执地保留着心中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卫枫林的目光依旧澄澈平静，就这样毫不闪躲地凝视着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

　　 他希望能从她的神情中，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个表情变化里，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来推翻自己心中那个逻辑无比清晰却又令人绝望的判断。

　　 天空之上，凌霄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再度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坠落在死寂的广场上，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

　　 这声音对陆婉凝而言，无异于来自九天之上的最终审判令。

　　 她那一直在微微颤抖的娇躯，在这道声音落下的瞬间骤然僵硬，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瞬间冻结。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变得沉重得令人窒息。

　　 全场数千道目光汇聚成的巨大压力，此刻全部倾泻在她一个人的肩膀上。

　　 那种重量几乎让她无法承受，胸口发闷，呼吸艰难，每一次心跳都震得她头晕目眩。

　　 在全场数千双目光的注视下，陆婉凝缓缓地将那张早已被泪水浸透的脸一寸一寸地抬了起来。

　　 仰望向那片高远的天空，隔着朦胧的泪眼，她看到了那艘遮天蔽日的紫色飞舟，看到了舟首之上那个身着白衣神情冰冷的熟悉身影。

　　 天空之上，那双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种厉色足以将人的灵魂彻底冻结。

　　 仅仅是一瞬间的对视，陆婉凝便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最后一丝血色也从那柔嫩的唇瓣上悄然褪去。

　　 随即，她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才将视线从那片令人恐惧的天空中收回。

　　 最终，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重新落在了面前这个正静静凝视着她的男人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她曾经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卫枫林会怒不可遏地质问她，会用失望透顶的眼神指责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怨恨的神色。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双她无比熟悉的清澈眼眸里，在眼前这一刻，只剩下无法掩饰的困惑。

　　 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怨恨，甚至连失望都看不到一丝。

　　 正是这份超乎寻常的平静，这份无声的困惑，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疑都更让她难以承受。

　　 那种平和的目光仿佛能够看透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瞬间击溃了她苦心维持的所有心理防线。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新的泪水，比之前更加滚烫，更加汹涌地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这份炽热的滚烫模糊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轮廓，也模糊了他们曾经拥有的那些美好时光。

　　 那些月下牵手的甜蜜，那些相视而笑的温馨，那些心有灵犀的默契，此刻都变得虚幻而遥远，仿佛只是一场绚烂却易碎的幻梦。

　　 在卫枫林那探究而又包容的注视下，在全场数千人屏息以待的紧张氛围中，陆婉凝那毫无血色的嘴唇终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话语即将冲破那层脆弱的束缚，即将在这片死寂的天地间响起，为这场悬而未决的审判画下句号。

　　 卫枫林的心神也在这一刻提升到了极致，全身心地等待着那个即将决定一切的答案。

　　 然而——

　　 一个呼吸……

　　 两个呼吸……

　　 三个呼吸过去……

　　 预想中的回答并没有说出口。

　　 她那颤抖的嘴唇最终还是缓缓地重新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就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都被她硬生生地咽回了那副孱弱的身躯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将用这沉默来给出最终答复的时候，一个细微的动作毫无征兆地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

　　 没有点头表示同意，也没有摇头表示否认。

　　 就在万众瞩目之下，陆婉凝那只绣着金凤图案的精致礼鞋，极其轻微地在光洁的玉石地面上向后挪动了半寸。

　　 鞋跟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的轻响，细若蚊蚋，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清晰地钻入了现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让无数颗心脏随之猛然收缩。

　　 随即，她的整个身体都被那只后撤的脚带动，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后退了一步。

　　 仅仅一步。

　　 这一步的物理距离算不上遥远，却好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却又清晰的界线，决绝而又残酷。

　　 咫尺，便是天涯……

　　 这一步，让广场上数千人的呼吸骤然一滞，全场陷入了短暂的失声。

　　 在这片凝重而又压抑的氛围之中，卫枫林那张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超然平静的脸庞，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这个几乎无人察觉的动作，让他脸上那份坚不可摧的镇定第一次出现了松动。

　　 他眼前的红色身影是如此纤弱，然而这个后退的动作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有力，更加决绝。

　　 她用这无声的一退，回答了凌霄的质问，也回答了卫枫林的疑惑。

　　 随即，一声带着极度震惊意味的倒抽冷气声，从离高台最近的女眷席位上传出，尖锐而刺耳，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哗——！！！”

　　 下一刻，整个登云台广场彻底沸腾！

　　 之前那凝固的空气瞬间被引爆，所有积压在人们心中的猜测、怀疑、期待，都在陆婉凝这决绝的一退中找到了最终的宣泄口，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滔天声浪！

　　 “天哪……这么说来，凌霄少主刚才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一道带着明显颤音的女声最先在人群中响起，声音里充满了美梦破碎后的不敢置信和深深的失落。

　　 那种童话被亲手撕碎的痛苦清晰地传达给每一个听到的人。

　　 “我就说嘛！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无风起浪的事情！”

　　 邻桌一位身着锦袍的家主猛地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脸上最后一丝观望犹豫的神色彻底消失，完全不在意自己声音的大小，看向高台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就像在观看一出令人作呕的闹剧。

　　 “真是没想到啊！名满整个紫府城的御剑山庄大师兄，背地里竟然是这等趁人之危、胁迫良家女子的卑鄙小人！”

　　 如果说之前凌霄的指控还只能算是“一家之言”，那么此刻，陆婉凝那无声却又决绝的后退，就成了压垮所有人心中平衡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都转化为了不容置疑的“事实”！

　　 “啧啧，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一位商会管事摇头叹息，嘴角带着讥讽的弧度。

　　 端起面前的酒杯，与身旁同样一脸不屑的同伴遥遥相碰，声音里满是嘲弄：

　　 “看他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深情告白，我还险些被欺骗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令人作呕！”

　　 这番刻薄的话语，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女眷席位上那些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灵防线。

　　 “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天作之合’了……”

　　 一名年轻的女弟子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崩溃，双手捂住嘴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落脸颊，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楚，充满了理想破灭后的苦涩和绝望。

　　 “原来这世间所谓的天作之合，背后都隐藏着最龌龊的交易……”

　　 她的哭泣声传染力极强，瞬间在女眷席间蔓延开来。

　　 一道道之前还闪烁着羡慕与憧憬光芒的目光，在此刻纷纷黯淡下去，转而化为对高台之上那个男人的深深失望与愤怒唾弃。

　　 而那些心思更加深沉的各宗宗主和家族家主们，此刻的关注重点早已从卫枫林的个人品德转移到了更加现实的层面。

　　 “卫枫林完了！御剑山庄这一次……真的是颜面扫地！”

　　 一句冷酷无情的断言从人群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传出，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提前下了残酷的判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