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破局(三)
时间,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流失,数息之后,就在下方人群的耐心即将被耗尽的瞬间——
凌霄那张冰封的脸上,眉梢微微舒展,眼角的冰霜一点点消融。
紧接着,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底,那双琉璃色的眼眸里,冰冷的寒意逐渐褪去。
整个人的气质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股冰冷的威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如玉的从容。
阳光恰好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
他缓缓抬起右手。
月白色的广袖在空中展开,修长的手指自然垂落,轻轻搭在左臂的袖口上。
指尖从袖口边缘缓慢地滑过,抚过那些本就一丝不苟的云纹,那动作不急不缓,每一寸的移动,都带着某种说不出的优雅。
下方,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那只白皙的手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放下手,唇角微微上扬,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带着一种君王俯瞰蝼蚁般的慵懒意味。
“呵呵……也好。”
“卫公子能在身败名裂之际,还能注意到这些细节,倒也不算太蠢。”
话音落下,身体微微前倾,眼睑也缓缓下垂,目光透过那道细缝,落在了依旧保持着躬身姿态的卫枫林身上。
“至于你质疑的那些时机,为何会如此‘恰到好处’?”
凌霄顿了顿,目光越过卫枫林,望向更高更远的苍穹,然后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广场之上,数千人屏息凝神,生怕任何声响惊扰了这一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跟随着他,从卫枫林的身上,转移到了这个闭目而立的身影之上,时间在这一刻凝固,连风都变得小心翼翼,不敢扰动这份庄严。
他想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
时间,一息又一息地流逝。
主殿飞檐之上,那几只一直保持着僵直姿态的灵鸟,似乎终于忍受不了这份压抑,焦躁地挪动了一下爪子。
也就在这一刻——
终于,他睁开了眼。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已不见半分人间烟火。
“这不是巧合,这是天意!”
“是这朗朗乾坤,对你罪孽的审判!”
“而我,便是那个替天行道之人!”
广场边缘的旗帜无风自动,猎猎作响,红色的布面在空中剧烈翻卷。宾客席上,有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眼中闪过震撼的神色。
凌霄的目光,也终于从卫枫林身上移开,缓缓扫过整个广场。
从主宾席到宾客席,从宗门长老到普通弟子,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之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各位。”
他缓缓抬起右手,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终那根修长的食指,笔直地指向了高台上的卫枫林。
“这一次,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命本少主在这罪人最志得意满的时刻,亲手撕开他的这张人皮面具。”
话音落下,整个广场,所有的议论、甚至连呼吸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天意。
神谕。
老天爷的旨意。
凌霄公子竟然说,他的行为,是代天行道!
宾客席上,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确实……确实太巧了……”
“而且凌霄公子身为城主府少主,又岂会为了一桩婚事,专程赶来?”
“说不定真的是天意……”
“对啊,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不是天意是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点头,眼中的怀疑也逐渐消散。
天空中,凌霄缓缓放下右臂,不急不缓地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恢复了那副负手而立的漠然姿态。周身那股神圣的光芒迅速收敛,又变回了那个冰冷、高远、不可一世的城主府少主。
“不过——既然你想要死个明白,凌某便成全你。”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卫枫林身上,那眼神里再无半分波澜。
“你有什么疑惑,尽管问来。”
“只要凌某知道的——定会如实相告。”
高台之上,卫枫林缓缓抬起身来。
那个躬身的姿态一点点舒展开,脊背挺直,衣袍的褶皱在动作中自然抚平。
没有理会台下那些或怜悯、或困惑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红色的新郎袍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袍摆垂落,金丝银线绣出的繁复云纹在光影变幻中流淌着淡淡的光辉。
广场上,数千人屏息凝神。
主宾席上,卫正清那张苍白的脸上依然残留着震惊与困惑,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背影,似乎想要从那道身影中找到什么答案。
而就在这一片凝滞的氛围中——
卫枫林的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赞叹。
他抬头看着天空中的凌霄,看着那个负手而立、衣袍飘飘的身影,眼底深处闪过一道隐晦的光芒。
这小白脸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眼神的变化,都精准地踩在了在场所有人心绪起伏的节点之上。
节奏的掌控。
氛围的营造。
人设的拔高。
堪称大师级水准!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里流转的光泽,那张完美得近乎非人的脸上浮现的神圣笑容,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替天行道”的从容与悲悯……
若非自己是当事人,若非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内核——
恐怕此时此刻也会被这场表演彻底征服,会虔诚地相信:这一切,真的是天意。
卫枫林在心底深吸一口气。
精彩。
实在是精彩。
只可惜……
演得再好的戏,也终究只是戏。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呼吸平稳,整个人透出一种说不出的从容。胸腔内,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平缓而有力的节奏跳动着,每一次起伏都异常稳定。
微风拂过广场,高台边缘悬挂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在空中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扑簌声。
红绸的边缘在风中翻卷,露出里侧金色的暗纹,那些原本该喜庆热闹的装饰,此刻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光泽。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道红色的身影上。
天空中,云层缓缓移动,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下来,在高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卫枫林站在那片光影交界的边缘。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在胸前轻轻拢合,做了一个整理衣襟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眼睛望向天空,望向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嘴角微微翘起,那笑容温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我的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不知凌霄公子,您是什么时候得知陆婉凝陆姑娘的爷爷,身中奇寒之毒,而‘赤炎龙心草’可以救命这件事的呢?”
卫枫林的语气轻快,带着一种随口闲聊的松弛感,那双眼睛依然平静地望着凌霄,目光澄澈得看不出半点波澜。
话音落下,宾客席上,有人微微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问这个干什么?”
“这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卫枫林用赤炎龙心草要挟陆家……他还想狡辩不成?”
“大概是……想死个明白吧……”
然而,核心弟子席的角落里,秦利却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骤然睁大,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那道红色身影。
目光在卫枫林和凌霄之间来回游移,眼底深处闪过一道精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主宾席上,陆天成的脸色瞬间僵住,那双原本低垂的眼睛猛地睁大,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身影。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手指也下意识地收紧,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女儿。
此时卫枫林身后,陆婉凝那张苍白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双原本低垂的眼睛缓缓抬起,透过垂落的发丝,望向了飞舟之上的月白色身影。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天空中,凌霄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如电,骤然穿透云层,精准地锁定在了陆婉凝的身影之上。
两道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对视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便被彼此同时移开。
陆婉凝重新垂下眼帘,胸腔内传来一阵阵闷响,那颗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震得整个胸口都在发疼。
而天空中的凌霄,那双琉璃般的眼眸从陆婉凝身上移开后便短暂地失去了焦距,瞳孔深处也随之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
但这个表情只持续了不到半息。
下一刻,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几乎没有起伏,那口气息被他压制在喉间,缓缓吐出。
旋即心神迅速调整,瞬间便恢复了昔日的锐利神态。
最终,那张脸上浮现出一抹嗤笑,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轻蔑。
可就在这时,一种微妙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
主宾席上,钟岳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眼底深处藏着某种探究的意味。
不仅是主宾席。
宾客席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直起身子,眉头紧锁,目光在高台和天空之间来回游移。
那些原本早已认定结局的眼神里,此刻竟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动摇。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天空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上。
空气在这一刻突然变得粘稠,凌霄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那种被无数双眼睛审视的感觉,让他后背隐隐升起一层细密的寒意。
天空中的云层缓缓移动,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下来,在飞舟下方的阵法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声呼啸而过,吹动月白长袍,衣袂在空中翻飞,发出猎猎的声响。
“哼——”
一声冷哼从鼻腔中溢出,不加掩饰的轻蔑划破静谧。
凌霄负在身后的手,五指收紧,又缓缓松开。
“若非近日听闻婉凝哭诉,得知你竟以此胁迫于她,凌某又岂会知晓此等内情?”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冷冽而锋利。
“自然是——近日方知。”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从高台上移开,缓缓扫过下方的广场。
宾客席上,那些刚才还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此刻已经重新变回了仰望。有人点头,有人低声交谈,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
“是近日才知道的啊……”
“那就说得通了……”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蔓延,那些声音细碎,带着毫不掩饰的吹捧与理解。
凌霄的眼角,微微上扬,眉梢也跟着舒展开来。
近日。
这两个字,说得恰到好处。
既回答了问题,又给自己留足了余地。毕竟,“近日”可以是三天,也可以是十天,甚至可以是半个月——这个时间足够模糊,足够宽泛,却又足够合理。
如果说得太早,那就对不上前面那些“巧合”了。毕竟,若是早就知道陆婉凝家中有此变故,那自己恰好在婚礼当日出现,就显得太过刻意。
但“近日”就不同了。
近日才知,近日才决定出手,近日才恰好赶到——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一切都是时机的巧合。
完美。
他的目光继续向下扫过,宾客席上,无数张脸孔都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只有极少数人眉头依然紧锁。
凌霄的眼神在钟岳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张向来温和的脸此刻正微微侧着,目光投向高台,眼底深处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深意。
不对劲。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凌霄很快便将其压下。
无妨。
这个问题,自己已经回答得滴水不漏。接下来,只需要等这个“罪人”问完他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然后便可以宣判他的下场。
眼角的弧度不自觉地又更深了一分。
然而,主宾席上,钟岳的手指在衣袖中轻轻摩挲,手指的指腹在布料上缓慢地滑过,一下,一下,节奏缓慢而规律。
他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却闪过一道精光。
看了一眼天空中的凌霄,又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卫枫林,嘴角微微抿紧。
近日……
这两个字,听起来合理。
可是——
钟岳端起茶杯,却没有饮下,只是让杯沿停在唇边。
热气从杯中升腾而起,在他眼前缓缓飘散。
他的眼睛,透过那层氤氲的雾气,静静地看着天空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意。
高台之上,卫枫林点了点头,动作轻微,仿佛只是在确认什么。
“多谢凌霄公子解惑。”
广场上的空气微微松弛了一些,有人不自觉地坐直了些,假装整理了一下衣物。
“看来真的只是想死个明白……”
“唉,也算是成全他了……”
“接下来他还能问什么呢?”
窃窃私语在宾客席间响起,那些声音里带着一种看戏的轻松与好奇。
可就在这时——
卫枫林的身体,缓缓转了过来,红色的新郎袍在他的动作中轻轻晃动,袍摆的边缘扫过白玉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目光,从天空中的凌霄身上移开,径直落在了主宾席的方向。
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在转身的瞬间一点点褪去。
眉头微微拧起,嘴角的弧度彻底消失,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一股凌厉之气散发开来。
全场的目光,随着他的转身,也跟着转移了方向。
数千双眼睛,从天空中的凌霄身上移开,落在了主宾席上。
主宾席上,陆天成正端着茶杯,右手微微颤抖,茶杯里的茶水晃动着,在杯壁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可当他感觉到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要看向天空,想要从凌霄那里得到什么指示。
可还没等他的目光完全抬起——
高台上,那个声音,已经响起了。
“那请问陆堡主——”
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陆天成的手指陡然收紧。
“令尊是从何时身中奇寒之毒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