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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破局(二)

  天空中。

   凌霄负手而立。

   罡风吹动月白长袍,衣袂在身后翻飞,却不曾有半点褶皱。

   他的目光垂落,落在那片因三声掌声而骚动的广场上,落在数千张惊愕的面孔之间,最终,停在了那道红色的身影上。

   那道身影很小,小得只是画卷上的一点朱砂。

   可那双黑色的眼睛,正毫不避让地回望着他,眼底燃着一点不该存在的光亮。

   凌霄的眼眸微微眯起。

   他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审视着下方那份不合时宜的从容。

   微风再次吹过,将他额前的一缕长发吹起又落下。

   数息之后,他的眼角溢出一丝极浅的弧度。

   阳光恰好在这时穿透云层,一缕金色的光线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那道冰冷的弧度。

   他依然负手而立,月白长袍在风中无声舒展。

   漠然、高远、不可撼动。

   然而——

   “哈哈哈哈哈!!”

   一道笑声自高台中央骤然炸开。

   低沉、洪亮,还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轻佻。

   没有任何预兆,就那么猛地迸发出来,在广场上空炸成一片回音。

   广场上,无数人正仰头看着天空,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一震,齐刷刷扭头看向高台——

   只见卫枫林抬着头,眼中闪烁着隐秘的光,胸膛剧烈起伏,双臂慢慢展开,整个人张扬得不成样子。

   斜阳正好洒在他脸上,把那张苍白的脸照得透亮,那神色真切而又从容。

   飞檐之上的灵鸟被这笑声惊得扑棱乱飞,又慌乱地落回瓦顶,尖锐的爪子在琉璃瓦上划出刺耳的吱吱声。

   宾客席上,无数人瞪大眼睛,嘴巴微张。

   “他……他这是……”

   有人低声呢喃,声音都在颤抖。

   “疯了……是真的疯了……”

   身旁的同伴立刻附和,恐惧写满了脸。

   核心弟子席,项庞云紧握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大师兄……”

   林晚晴死死咬紧嘴唇,脸色苍白得吓人,想要站起,却发现双腿僵硬得迈不开步。

   秦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那双狭长的眼眸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身影,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

   刚才那三声掌声,他还能从中看到一丝“逆转棋局”的希望。

   但现在这笑声……

   秦利的手指在袖口下不自觉地收紧。

   不对。

   还是不对。

   主宾席上,卫正清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颤动着,那双黯淡的眼眸中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卫正元依然靠在椅背上,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缓缓眯起,眼底深处,一道极其危险的冷光一闪而逝,那一直无意识敲击扶手的手指陡然停了下来。

   高台上,卫枫林缓缓垂下双手,胸膛的起伏逐渐平复。

   他微微歪着头,脸上浮现出一抹说不出的笑意,那笑意带着一种诡异的宁静。

   “精彩!!”

   “真是……”

   微微顿了顿,那抹笑意更深了。

   “精彩绝伦!!”

   广场上的风陡然一滞,那尾音在空旷的场地中回荡,一遍又一遍,久久不散。宾客席上,所有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高台上那道近乎癫狂的身影。

   宾客席上,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的人,此刻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

   如果说刚才那三声掌声,还让在场众人觉得这个年轻人或许胸有成竹,在酝酿什么反击——

   但现在这癫狂的喝彩,彻底击碎了所有人的幻想:

   这不是胸有成竹。

   这是彻底的崩溃。

   这是一个人在极度的羞辱和绝望之下,精神防线被彻底击穿后的……自我毁灭。

   烈火门的刘炎双眼中闪过复杂神色,缓缓摇头,低语道:

   “堂堂御剑山庄百年不遇的天骄……竟落得这般田地……”

   “也罢,也罢……”

   他轻叹一声,端起茶杯却未饮下,目光凝视着杯中波光。

   “人生无常,修行路上……又有谁能一帆风顺呢?”

   这番充满了“过来人”感慨的叹息,瞬间便为这场荒诞的剧目,定下了一个令人信服的注脚。

   周围那些原本还处在震惊与困惑中的宾客,听到刘炎这番“点拨”,纷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高台的目光里,尽是唏嘘与怜悯。

   “是啊……疯了……彻底疯了……”

   “唉,本以为他还能说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没想到……”

   “这下好了,连最后的挣扎都省了……”

   “可怜……真是可怜……”

   窃窃私语声如同蝗虫过境,迅速在宾客席间蔓延开来。

   这一片唏嘘声,自然也逃不过御剑山庄众弟子们的耳朵。

   “完了……真的完了……”

   “大师兄他……他怎么会这样……”

   “疯了……被逼疯了……”

   天空中,凌霄依然静静地俯视着这一切。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波澜不惊。他看着下方那道看似疯癫的红色身影,眼角的弧度缓缓收敛,月白长袍在风中轻摆,整个人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玉石雕塑,静立在那里。

   高台之上,卫枫林缓缓收敛了脸上那抹癫狂的笑意。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眼睛中所有的情绪。

   胸膛的起伏彻底平复了下来,整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静得让人心悸。

   数息之后,他抬起头。

   那双澄澈的眼眸,再次扫过全场——

   扫过那些写满了怜悯、不屑、幸灾乐祸的面孔。

   扫过那些早已认定他“疯了”的目光。

   旋即,他迈出一步。

   “哒。”

   云纹锦靴靴底落在光洁的白玉地面上,极轻极清的一声,把周围所有人的心跳都拉入新的节奏。

   红色婚袍下摆在他脚边微微晃动,金丝银线绣出的繁复云纹,在阳光下流淌着淡淡的光辉。

   那光线落在他身上,也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暗影,与天空飞舟投下的巨大阴影,在地面上无声触碰。

   一明一暗,一仰一俯。

   广场上的众人屏住呼吸,他们的视线里,那道红色的身影就在这片光与影的交界线上,缓缓地踱着步。

   那份姿态,没有半点身处审判之下的自觉,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从容。

   终于,卫枫林停下脚步。

   他迎着全场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凌霄公子。”

   “今日……真是让枫林大开眼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单手抬起,那只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终定格在指向天空飞舟的位置。

   “从凌霄公子天而降的时机——不早不晚,恰好在拜堂之后,恰好在众宾客见证之时。”

   天空中,凌霄的眼眸微微一凝。

   卫枫林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一分,他慢慢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主宾席上那个脸色铁青的陆天成身上。

   “到陆堡主的‘幡然醒悟’——声泪俱下,父女情深……”

   他停顿了一下,双手在身前轻轻一合。

   “让人不忍质疑。”

   陆天成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手指死死攥紧椅柄,那张本就铁青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眼神飘忽着想要移开,却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住,硬生生地停在原处,无法挣脱那道平静目光的锁定。

   卫枫林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嘴角的笑意浅淡,慵懒、悠远,却让人脊背发凉。

   “再到这位……”

   他抬起手,做了个虚指的动作,那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随即手腕极其轻微地向上翻了一下,那个动作缓慢而刻意。

   眼神从飞舟上的少女身上慢慢滑过,目光平静得在鉴赏一件精巧的瓷器,专注、审慎,带着一种冷静的玩味。

   “嗯……楚楚可怜的妖族姑娘。”

   飞舟上,那少女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

   卫枫林的目光移开,缓缓落在主宾席上,落在卫正元手中那枚依旧被紧紧攥着的令牌上。

   “和这枚……恰到好处的令牌。”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所有动作,整个人静止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眼睛直直地望向天空,望向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上。宾客席间,开始有人微微直起身子,眉头紧锁,目光在高台和天空之间来回游移。

   天空中,凌霄负在身后的手,五指骤然收紧。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极其锐利的光,眉心的位置,一点几不可察的褶皱缓缓扩散开来。

   宾客席间,开始有细碎的声音响起。

   四象盟的席位上,张德坤微微皱眉,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钱万金说:“你不觉得……他说的这些‘恰好’……”

   钱万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高台,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另一侧,几位年长的修士交换着眼神。

   “天而降的时机,陆家父女同时反水,还有妖女和令牌……”

   “确实……确实太巧了……”

   “等等,他该不会是想说……”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皱起眉头,目光在卫枫林和凌霄之间来回游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个在高台上仰望,一个在云端俯视。

   一个笑意盈盈,一个面无表情。

   广场上,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两股无形的气势正在空中激烈碰撞。

   数息之后,卫枫林收回目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

   “若非亲身经历,我几乎都要为凌霄公子的‘正义’和‘智谋’鼓掌叫好了!”

   双手缓缓举起,做出要鼓掌的姿势,悬在半空。

   “布局之深远,手段之高明——不愧是紫府少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双手猛地合拢,抱拳,然后整个人躬下身去。

   “佩服……佩服!”

   话音刚落,烈火门席位上,刘炎端着的茶杯在半空中颤了一下,茶水溅出杯沿。旋即眉头紧紧皱起,目光在高台上的卫枫林和天空中的飞舟之间来回扫视。

   而天空中,凌霄的眼眸深深地眯起,那张完美得近乎非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第一丝微妙的变化——

   眉心,一点几不可察的褶皱缓缓扩散开来。

   高台上,卫枫林缓缓直起身。

   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讽刺笑意,一寸寸褪去,最终归于平静。

   天空中,那道月白身影向前踏出一步。

   月白长袍在风中猎猱作响,那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广场。下方观礼席上,数人竟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袍,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卫公子的口才,果然不凡。”

   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无形的寒意,广场上的温度都跟着降了几分。有人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

   “只是不知,光凭一张嘴……”

   凌霄顿了顿,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冰冷的光芒更加炽烈。

   “能否洗清你这一身的——罪孽?”

   最后两个字语调陡然升高,在广场上激起阵阵回音。

   御剑山庄的弟子们,在听到“罪孽”二字之后,拳头攥得指节泛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广场上,风停了,旗帜垂落,数千人成了被瞬间冻结的雕塑。

   然而,万众瞩目的卫枫林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垂下眼帘,一缕天光恰好穿透云层,落在他脸上。

   一息。

   两息。

   三息。

   广场上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有人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终于,他重新抬起头,那双眸子依旧望着天空,平静得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

   “凌霄公子说得对。”

   全场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错过接下来的话。

   “今日枫林身败名裂,死不足惜。”

   此言一出,整个广场数千人倒抽凉气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尖锐的嘶鸣!

   “什么?!”

   “他……他这是……承认了?!”

   “刚才不是还在鼓掌喝彩……怎么突然……”

   主宾席上,卫正清那具本就瘫软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双本已黯淡的眼眸骇然睁大,死死地盯着高台之上那个本该辩解、本该愤怒的身影,心中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

   而就在这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哗然声中,高台上的卫枫林,缓缓地转过了半个身子,目光落在了那道颓然跌坐的身影上。

   卫正清。

   那张一向威严的脸,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的青筋还在微微跳动,但眼中的神采,却已然黯淡到了极致。

   就在两道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卫枫林脸上那份超乎常理的平静,一点点融化。

   他的嘴角缓缓上扬,眼角微微弯起,那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父亲,目光温和而坚定,没有任何绝望,也没有任何慌乱。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在这一片绝望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卫正清那颗早已沉入冰冷深渊的心脏,被这道突如其来的熟悉笑容狠狠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那双本已死灰一片的眼眸,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所有的绝望、痛苦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一种更加无法理解的……巨大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这样笑?

   为什么那双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崩溃,没有他预想中的绝望,反而如此的淡定从容?

   卫正清的嘴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什么,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笑容,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也就在此时,卫枫林收回了那道目光。

   旋即转过身,伸出手,缓缓地抚平了衣袖上一道微不可见的褶皱。

   指节修长而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随后,他又轻轻掸了掸衣袍下摆,那个动作仔细而又从容,认真得就像在为一场庄重的典礼做最后的准备。

   当他做完这一切,再次静静地站定时,整个广场的喧嚣奇迹般地平息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

   看着他那份从容,那份淡然,那份……让人心悸的平静。

   “只是……”

   那平静的话语再次响起,数千人前倾着身体,竖起耳朵,想要捕捉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

   卫枫林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人群,直视天空。

   “在临死之前,能否请凌霄公子,为枫林解开心中几个小小的疑惑?”

   “也好让枫林……死得明白些,不至于做了个糊涂鬼。”

   说完,他双手在身前缓缓合拢,做了一个恭敬的姿势,微微躬身。

   “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天空中,凌霄的眼眸深深地眯起。

   他静静地看着下方那道红色身影,看着他那副恭敬而诚恳的姿态,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光。

   月白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眉心的褶皱,一寸一寸地加深。

   广场上,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着凌霄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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