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破局(六)
喧嚣声中,核心弟子席上,秦利缓缓地坐直了身体。
他那双狭长的眼眸,此刻正紧紧地盯着高台上那道红色的身影,其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
“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一剑封喉!”
他的声音虽然刻意压得很低,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身旁,项庞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对啊!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
秦利接过话头,声音更低了,
“这件事,就变成了凌霄求而不得的私怨,变成了婉凝师姐自己的选择!与所谓的‘骗婚’‘要挟’,再无半分关系!”
他看着高台上那道气定神闲的身影,双拳紧握,指节因激动而咯咯作响,
“还没完!我敢打赌,大师兄他……定然还有后招!”
普通弟子席间,那些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年轻面孔,此刻也重新燃起了光彩。
“大师兄没有认输!”
“大师兄一定能赢!”
天空中,凌霄依然站在飞舟上,月白的长袍在风中轻轻摆动。那张俊美的脸上依旧平静,唇角甚至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但他的呼吸节奏,却在“妻子”那两个字落下的瞬间,出现了一段细微的紊乱。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已经彻底冷了下来,眼底深处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那片再次沸腾的广场,最终,落在了主宾席的钟岳身上。
此刻的钟岳依旧端坐着,那双温和的眼睛变得深邃起来。两人对视片刻,凌霄的眼神微微眯起,随即移开。
高台之上,阳光洒落,将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笼罩在金色的光辉之中。
卫枫林站在那里,红色的新郎袍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整个人透出一种说不出的从容与坚定。
而陆婉凝站在他身后,同样的红色婚服,却显得那样的破碎与无力。
秦利那番透彻的解读刚刚落下,御剑山庄弟子席间,那股被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
从凌霄驾驭巡天号降临,到陆天成声泪俱下的控诉,再到神剑令的惊天指证,整整一个多时辰里,御剑山庄的弟子们眼睁睁看着大师兄被一次次推向深渊,却只能咬牙忍耐,不敢发声。
那种憋屈、愤怒、无力,在胸腔中积蓄得太久太久。
而现在,卫枫林的三言两语,竟生生撕开了凌霄布局中的第一道裂痕。
后排一个年轻弟子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双手撑在桌面上,整个人因激动而前倾,声音带着压抑后的释放:
“大师兄说得对!”
他这一喊,瞬间点燃了整个弟子席。
“凌霄公子根本就不在意陆小姐!”
“这分明是他自己求而不得!”
“陆小姐是看清了凌霄公子的真面目才选择的咱们御剑山庄!”
另一个弟子接话,声音里满是振奋。
“这不是骗婚,这是陆小姐自己的选择!”
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原本整齐肃静的弟子席,在这一刻变成了沸腾的海洋。每张年轻的面孔上,都写满了扬眉吐气的快意。
那些讨论声、欢呼声、桌椅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广场上空回荡。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之中,秦利却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双狭长的眼眸始终锁定在高台上那道红色的身影上,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嘴角挂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周围的弟子在欢呼,在振臂,在释放情绪。
而他只是站着,看着,等待着。
他知道,真正的高潮还没到,大师兄这胸有成竹的样子,定然还有更加猛烈的后招。
高台之上,面对着下方那片喧嚣的海洋,卫枫林的表情始终平静。
他站在那里,红色的新郎袍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周身透着一股与周围狂热格格不入的从容与冷静。
随即,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动作不急不缓,手臂舒展,掌心向下,五指在空中微微张开,悬停在了胸前的高度。
紧接着,轻轻往下一按。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下压的动作。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喧嚣至极的声浪,竟随着他手掌下压的轨迹,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
那些刚刚站起身的弟子,张开的嘴巴僵在半空,挥舞的手臂停滞在头顶。喉咙里的呐喊被某种无形的气场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整个广场,在短短数息之间,从沸腾陡然回归到安静。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高台上,聚焦在那只抬起的手上,聚焦在那道红色的身影上。
天地间,唯余风声。
风穿过主殿高耸的飞檐,掠过檐角挂着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而孤单的“叮当”声响。
卫枫林保持着按压的姿势,停留了一个呼吸,然后那只手从空中落下,重新垂在身侧,动作舒缓而自然。
目光从弟子席上移开,抬起头,投向天空中那艘悬浮的飞舟。
对着舟首那道白衣身影,他微微颔首,姿态谦逊有礼,声音平和而清晰:
“好了,第一个疑惑解开了,多谢凌霄公子坦诚。”
飞舟之上。
凌霄听到“坦诚”二字,眼帘微微一跳。
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温润如玉的神情,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分毫。只是搭在紫晶栏杆上的右手,五指在不知不觉间缓缓收紧,指节处的肌肉紧绷,力道一点点加大。
那坚硬无比的紫宸玄晶栏杆,在他的指力之下,竟无声地凹陷下去,浮现出五道浅浅的指印。
高台之上,卫枫林并未理会对方的反应,只是停顿了片刻,让那份无形的压迫感在空气中稍作发酵。
“不过,枫林心中,还有第二个疑惑。”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刚刚才有所松弛的空气,瞬间再次绷紧。
宾客席上,那些原本还在交头接耳、品味着“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个笑话的看客们,此刻重新聚精会神。
“他还有问题?”
有人小声说。
“看来这场闹剧还没完……”
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凝重与期待。
所有人的视线都开始在卫枫林与凌霄之间疯狂游移,试图捕捉到两人身上的每一个微小细节。
卫枫林的目光,缓缓从凌霄身上移开,转过身,视线从高处垂落,缓缓扫过下方。
从那些满脸狂热的御剑山庄弟子脸上扫过,从那些神色肃穆的宗门长老脸上扫过。最后,他双手在身前轻轻一合,对着自己的同门们,做了一个极其郑重的拱手礼。
“在问出这个疑惑之前,我想先请教诸位同门一个问题——”
这一个停顿,让广场上所有御剑山庄的弟子都屏住了呼吸。
“我们御剑山庄的【神剑令】,都有何等重要的作用?”
神剑令。
这三个字让整个广场的氛围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外围那些普通宾客面面相觑,眼中满是茫然,显然并不明白这枚令牌背后的分量。
但御剑山庄的弟子们,几乎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变了。
高台另一侧,婚礼因为凌霄的打断而只能尴尬站在那里的司仪长老,在听到“神剑令”三个字的瞬间,身体微微一震。
那双原本低垂的老眼骤然睁大,瞳孔剧烈收缩,下意识地猛地转头,望向了主宾席的方向。
那里,卫正元的面前桌案上,正静静地躺着那枚暗金色的令牌。
司仪长老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困惑与惊疑。
这种时候,为何还要提神剑令?
“神剑令……这是御剑山庄的什么信物吗?”
“看御剑山庄弟子的反应,应该很重要……”
宾客席间,那些见多识广的修士们也开始交头接耳。
与此同时,秦利的眼睛陡然一亮!那双狭长的眼眸里,精光几乎要喷薄而出。
来了。
真正的杀招,来了!
卫枫林的这个问题仿佛印证了秦利的猜测,让他更加确信,大师兄的反击,从现在才开始!
广场之上,风再次吹过。
卷起高台边缘的红绸,吹动主殿飞檐的风铃,也吹动了天空中那袭月白的长袍。
凌霄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此刻已彻底失去了温度,目光扫过下方那片因“神剑令”三字而再次躁动起来的人群,最终,缓缓抬起,隔空落在了主宾席的钟岳身上。
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钟岳面色凝重,对着天空之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广场之上,卫枫林的问题抛出后,整个御剑山庄弟子席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那些刚才还在欢呼雀跃的年轻弟子们,此刻纷纷低下头,目光闪烁,左顾右盼。
神剑令的作用?
当然知道。
那可是真传弟子的象征!
可是,这个问题该由谁来回答?
前排一个弟子张了张嘴,看了看左右,又悄悄闭上。后排更是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低着头,生怕被点到名。
因为他们都明白,此刻站出来解释神剑令的作用,就等于亲手为大师兄的“罪状”再添一笔铁证。
这种事,谁敢做?谁愿做?
主宾席上,卫正元一直端坐在太师椅中,那只原本摩挲着扶手的手,在这一刻陡然停住。
眉头微微蹙起,目光从弟子席上扫过,看到一张张低垂的面孔。又看向长老席,那些平日里威严的长老们,此刻也都沉默不语。
卫正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广场上数千双眼睛都在看着,外来的宾客们都在等着。偌大一个御剑山庄,若是在这等基础问题上无人应答,让场面冷在这里,只怕会沦为旁人的笑柄,失了宗门的气度。
“咳。”
卫正元沉声咳嗽了一下,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主宾席。
只见卫正元抬起头,声音沉稳,带着庄主特有的威严:
“长风,你来给在座的诸位,说说我们御剑山庄神剑令的作用。”
话音落下,全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转向高台另一侧,转向那个站在司仪位置的红袍身影。
顾长风。
这位主持了半场大典的司仪长老,此刻正面色僵硬地立在原地。先前凌霄强闯婚礼,将这喜庆的仪式搅得粉碎,他身为司仪本就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进退维谷。
此刻,骤然被庄主点名,要他亲口去坐实自家晚辈的罪名,这让他那颗本就悬着的心,更是猛地一沉。
这位花白胡须的老者,身体猛地一震,随即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是,庄主。”
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声音平稳,却略显沙哑。
随着他缓缓弯腰,头颅低垂,红色的司仪长袍也在身前垂落。
可就在这个弯腰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抬起眼,透过垂下的眉目,看向高台。
看向那道红色的身影。
两道目光,在空中相遇。
顾长风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眼角的纹路在这一刻好似更深了。
他看着高台上那个穿着红色新郎袍的年轻人,看着那张依旧平静坚定的脸。
可最终,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不忍。
高台上,卫枫林接收到这道目光。
他坦然迎上长老的目光,微微颔首,一抹暖意自眼底浮现,顷刻间柔和了他那张平静的脸庞,一双清亮的眼眸中,此刻满是如山岳般的沉稳与信赖。
这个无声的回应,让顾长风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宾客席上,那些看到这一幕的修士们开始交头接耳。
“这卫公子是傻了吗?自己主动要求解释神剑令?”
“这神剑令,解释得越清楚,作用越是关键,不就越坐实了他的罪名?”
“我看他是病急乱投医,已经顾不上了……”
“唉,年轻人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这一手实在是……”
这些议论声压得很低,却依然飘进了许多人的耳中。
御剑山庄弟子席上,那些原本还燃起希望的年轻面孔,此刻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不明白,大师兄为何要这么做。这明明是在给自己挖坑啊……
与周围的忧心忡忡截然不同,秦利依旧静立原地,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里,非但没有半分担忧,反而跳动着一簇狂热的火苗——他在期待,期待大师兄这石破天惊的后手。
顾长风深吸了一口气。
胸腔剧烈起伏,像是要把某种东西压下去。
闭上眼,停留了三个呼吸的时间。
睁眼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抬起脚,朝着高台中央走去。
红色的司仪长袍在微风中轻摆,衣袂拂过地面的石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脚步落在白玉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很稳,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个红袍老者身上。
宾客们坐直了身体,准备聆听。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期待而压抑的安静。
终于,顾长风走到了高台中央。
他站定,转身,面向广场。
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为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也让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显得愈发肃穆,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沉淀着御剑山庄的规矩与威严。
目光扫过下方的人群,从宾客席到弟子席,从主宾席到长老席。
最后,停在天空中那艘悬浮的飞舟上。
停在凌霄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上。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顾长风眼中的不忍与犹豫如潮水般退去,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平静得如一潭深泉。
高台中央,顾长风如苍松般笔直伫立。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在他脚边投下一道浓缩至极致的墨影。
在那宽大的袖袍之下,双手紧贴于身侧,胸膛起伏的幅度虽微,呼吸的节奏却比平日急促了几分。
目光所及,是下方密密麻麻的人海。数千道视线如同实质般的重压,齐刷刷地汇聚在他一人身上,那种被万众审视的窒息感,让他原本干涩的喉咙更加发紧。
他抬起手,借着掩唇轻咳的动作,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试图以此润泽那有些干涸的嗓子。
旋即,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在这片安静的广场上清晰传开:
“神剑令,乃我御剑山庄真传弟子之无上信物,见令——如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