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本少主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天空中，凌霄的声音，缓缓传来。他脸上那冰冷的线条自然地舒展开来，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从高台上移开，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目光竟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柔和。

　　 “婉凝当初，确是提过此事。只是此事已时隔近一年，期间本少主俗务缠身，一时未曾记起，也在情理之中。”

　　 这番坦诚得近乎于“自承其短”的话语，瞬间让宾客席间那紧绷的氛围松动了下来。

　　 “确实……紫府城少主日理万机……”

　　 “一年前的事，忘记也不是不能理解……”

　　 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声音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了然。

　　 凌霄将下方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只一直负于身后的手缓缓地抬起，用指腹轻轻地按了按自己微微抽动的眉心，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毕竟，‘赤炎龙心草’此等神物，即便是在我城主府的宝库内，也属罕见的珍品，并非轻易可以寻得。”

　　 这番话说得极为坦诚，甚至带着一种“我也很为难”的无奈之感。

　　 烈火门的席位上，刘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立刻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几位同门，声音故意压低，却又刚好足够周围的人听到：

　　 “凌霄少主日理万机，紫府城上下数万修士的事务都要他操心，一年前的事忘记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说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更何况‘赤炎龙心草’如此罕见，即便记得，也未必能找到！”

　　 周围几位对刚刚凌霄释放的威压还心有余悸的修士听到这话，也纷纷点头。

　　 “刘兄说得有道理……”

　　 “是啊，紫府城那么大，凌霄公子要管的事情太多了……”

　　 “一年前提过一句，时间久了忘记，确实正常……”

　　 广场上的氛围，再一次变得微妙起来。

　　 主宾席上，钟岳那只一直端着的茶杯，此刻终于缓缓放回桌面。

　　 那双本就紧锁的眉头，在凌霄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舒展开来。

　　 目光落在了卫枫林身边那个红色的身影上，眼神在对方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而陆婉凝的肩膀，在“一时未曾记起”这六个字钻入耳中的瞬间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垂下的眼帘之下，睫毛开始剧烈地颤动，一下又一下，频率越来越快。

　　 自始至终，她都垂着头，一动不动，没有抬起眼睛，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与此同时，御剑山庄的弟子们，在听到凌霄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后，刚刚才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被这盆冷水浇得摇摇欲坠，重新陷入了压抑的沉默。

　　 唯有秦利，依然站着。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卫枫林身上，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眼底深处，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他想知道，面对凌霄的“合理化”解释，卫枫林接下来，会怎么做。

　　 天空中，阳光依旧炽烈。

　　 凌霄就站在飞舟之上，月白长袍在阳光下泛起柔和的光晕，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之中，脸上那抹淡淡的笑意此刻更加明显了些，眼角的弧度微微上扬，带着一种重新掌控全局的从容与自信。

　　 然而，就在他这份自信即将弥漫全场的瞬间——高台之上，卫枫林突然扬起右手。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拍击声骤然炸开！

　　 卫枫林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那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空回荡，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数千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高台，天空中，凌霄的眉头也在这一刻微微蹙起，目光重新锁定在那道红色的身影上。

　　 卫枫林的眉头，在手掌拍下的瞬间猛地舒展开来，眼睛睁得滚圆，那张本就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

　　 接着，他双臂向两侧猛地张开，身体微微后仰，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热情洋溢的姿态。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就合理了！”

　　 说着，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从主宾席开始，逐一扫过每一桌宾客。

　　 那双眼睛里写满了解惑后的释然，脸上的笑容真诚得让人无法挑剔。

　　 宾客席上，无数双眼睛与他对视的瞬间又迅速移开，有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有人眉头微皱，更多的人则是茫然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这番表演的用意。

　　 “各位可都听到了？”

　　 高台之上，卫枫林的右手从额头上缓缓放下，食指竖起，轻轻点在自己的嘴唇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锁定在那根轻点嘴唇的食指上。

　　 终于——

　　 卫枫林的食指从唇上移开。

　　 他重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那双眼睛望向天空，目光在凌霄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婉凝的至亲之人的生死——我们‘英明神武’的凌霄公子当然是可以忘记——”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或者说——用‘并未放在心上’……是不是才更加合适？”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眷席上那些原本还在为凌霄的“苦衷”而摇摆的女子们，此刻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

　　 一位身着湖绿色长裙的夫人，手中的丝帕被她无意识地攥紧。她侧过头，对身旁的同伴压低了声音：

　　 “……心上人的祖父病重……不放在心上……”

　　 “这……这也太……”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已清晰地传递了出去。

　　 身旁的同伴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唇瓣紧抿，那双本还带着几分同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可是……如果真的在乎，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对啊……换成我，如果是我在乎的人的家人生死攸关，我怎么可能忘记……”

　　 高台之上，卫枫林的双手缓缓向两侧展开，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也是。”

　　 他的声音轻快，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后的释然。

　　 “毕竟区区‘赤炎龙心草’，虽然关乎婉凝爷爷的性命，但对日理万机的紫府少主而言，或许真的不值得动用紫府城的资源去寻找？”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或者说……”

　　 那双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一分。

　　 “……不想去搞定？”

　　 女眷席上，那位身着湖绿色长裙的夫人，手中的丝帕在这两个字钻入耳中的瞬间，被她攥得更紧了。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同伴，嘴唇微微张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细微的倒吸气声。

　　 天空中，凌霄负在身后的双手五指收拢，缓缓握成了拳，那股力道收得很紧，紧得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可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那份平静，嘴角甚至还挂着那抹淡淡的笑意。

　　 只是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在阳光下闪烁着某种锐利的光泽。

　　 高台之上，陆婉凝依然垂着头。

　　 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她的肩膀，在“区区”二字传入耳中的瞬间，又颤了一下。眼帘垂下，睫毛依然在剧烈地颤动。

　　 广场上，风轻轻吹过。

　　 吹动高台边缘的红绸，吹动主殿飞檐上的风铃，吹动凌霄的月白长袍。

　　 可那股空气中的凝滞感，却没有因为风的吹拂而消散。

　　 就在这时——

　　 卫枫林脸上的所有戏谑，都缓缓收敛。那份轻快的语调沉淀下来，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纯粹的关切。

　　 “当然，凌霄公子何等聪明！不值得关注的人和事，自然不必浪费时间和精力，这份果断和理性，我辈楷模！”

　　 说完，他缓缓转过身来。

　　 目光，落在了身旁那道红色的身影上。那双本还带着锋芒的眼睛里，此刻所有的锐利都已褪尽。他甚至还微微低下头，仿佛要将自己的视线，与那颗低垂着的头颅，保持在同一个高度。

　　 “只是不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于耳语的轻柔，却又刚好能让全场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

　　 “……婉凝她……理解不理解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

　　 数千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高台，转向卫枫林身后那道红色的身影。

　　 宾客席上，有人身体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台。女眷席上，那些女子们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这一刻，天空中的风仿佛都停了下来。

　　 红绸不再晃动，风铃不再作响，连飞檐上的灵鸟都收起了翅膀，静静地蹲在瓦顶上。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那道红色的身影。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着她抬起头。

　　 等待着她的开口。

　　 高台之上，陆婉凝的身体，猛地僵住了。那双一直紧攥着裙摆的手，在这一瞬间收得更紧了，胸膛的起伏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息。

　　 两息。

　　 三息。

　　 终于——

　　 她缓缓抬起了头。长发从脸颊两侧滑落，露出那张苍白的脸。

　　 一双美眸此刻已经通红，但眼神却慌乱无措，在空气中四处飘忽，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虽然嘴唇微张，在喉咙里发出极轻的气音，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那声音太轻了，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她的眼神扫过全场，扫过那些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扫过那些写满期待的脸。

　　 最终——

　　 她的目光，落在了天空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上。

　　 只是一瞬。

　　 紧接着，她猛地低下了头。

　　 长发重新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张脸，遮住了那双通红的眼睛，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她没有说话。

　　 一个字都没有。

　　 广场上，沉默蔓延开来。

　　 女眷席上，众多女修轻轻摇头，眼中满是不忍。

　　 天空中，凌霄的目光，从陆婉凝身上移开。

　　 那张俊美的脸上，所有从容的笑意都已消失，那双眼眸中不再有任何光泽，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眼底深处，一片沉凝。

　　 高台之上，卫枫林没有再去看那道低垂着头的红色身影。

　　 他转过身来，红色的新郎袍在他的动作中轻轻晃动。那双黑色的眼眼眸缓缓扫过下方的广场，从女眷席到宾客席，从核心弟子到普通修士。

　　 双手向两侧展开，掌心朝上，整个姿态透出一种“这不是很明显吗”的坦然。

　　 声音轻松，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所以啊——”

　　 “现在大家明白，为何婉凝当初会同意我的提亲了吧？”

　　 话音落下，女眷席上瞬间响起一片更加细碎的讨论声。

　　 那位湖绿长裙的夫人猛地抬起头，目光在高台之上那两道身影之间来回游移，嘴唇微微张开。

　　 “原来……原来是这样……”

　　 身旁的同伴缓缓点了点头，那双本还带着几分不屑的眼中，此刻已满是了然。

　　 “陆小姐应该是看清了凌霄公子的真面目……所以才……”

　　 “难怪……难怪她会答应卫家的提亲……”

　　 窃窃私语声在女眷席间蔓延开来。

　　 那些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一字不落地钻入了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宾客耳中。

　　 高台上，卫枫林的目光抬起，重新望向了天空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凌霄公子——”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脸上甚至重新带上了几分笑意。

　　 “您不会真的以为，凭着这份若即若离、需要时才出现的‘深情厚谊’，就能骗得过我的——妻子？”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那脸上的笑意也在这一刻收敛得无影无踪。

　　 高台上，陆婉凝的身体猛地一颤。

　　 “妻子”两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陆婉凝！

　　 一股寒意从她的脊椎尾部毫无征兆地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僵硬了一瞬。

　　 牙齿死死地咬住了下唇，那紧咬的力道让唇瓣泛起一片骇人的惨白。

　　 那双攥着裙摆的手也随之猛然收紧，指尖的骨节根根凸起，几乎要将那华美的红色丝绸生生撕裂。

　　 妻子……

　　 妻子……

　　 这两个字，在她那早已一片混沌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

　　 广场上，女眷们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陆婉凝身上，那眼神中满是同情与不忍。

　　 “……和我那……”

　　 卫枫林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的目光，从天空之上缓缓垂落，自然地转向主宾席的方向。那声音，又重新变得轻松，甚至还带上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岳父大人吧？”

　　 他脸上挂着笑，那双眼睛也跟着弯了起来，眼中没有半分锋芒，只有纯粹的和善和暖意，就那么径直地，落在了陆天成的身上。

　　 主宾席上，陆天成端着茶杯的手，在“岳父大人”这四个字钻入耳中的瞬间，猛地僵住！

　　 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张脸惨白得吓人。

　　 眼神也开始飘忽，左顾右盼，不敢与高台之上那道带着笑意的目光对视，更不敢与周围那些瞬间投来的视线相接。

　　 他慌乱地伸出手，想要端起茶杯喝一口，用这个动作来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可那只手却抖得厉害，连续两次都没能握住杯柄。

　　 终于，第三次，他用两只手才勉强端起茶杯，送到唇边。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吞咽声。茶杯在他颤抖的手中剧烈晃动，杯中的茶水拍打着杯壁，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与此同时，主宾席的另一端，卫正元的目光从陆天成身上移开，缓缓落在了高台上卫枫林的身影上，双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

　　 突然，那只一直在紫檀木扶手上缓缓摩挲的拇指，好像是碰到了什么阻碍，旋即他突然用力，然后死死地按了下去。

　　 指腹与木纹摩擦，发出一声细微的咯吱声……

　　 广场之上，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一位见多识广的年长修士缓缓摇了摇头，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商人世家……向来如此……”

　　 身旁的同伴也点头附和：

　　 “墙头草，哪边风硬，便倒向哪边……陆家堡这些年在紫府城能风生水起，靠的，可不就是这份见风使舵的圆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