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考校
广场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主宾席上,天工坊的张坊主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那玩味的笑容已经收敛,换上了一丝凝重。
作为半个主人家,他们缓缓起身,正欲开口打个圆场。
然而,孙长老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视线越过那三位已经起身的四象盟巨头,如同一柄淬了寒冰的利剑,死死地锁定在了那个从始至终,依旧安坐于主位之上的人——
御剑山庄庄主,卫正元。
全场的空气,仿佛都在她即将开口的瞬间,被抽离一空。
“卫庄主,”
孙长老终于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却蕴含着一股精纯的真气,清晰无比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那声音清冷如冰,不带一丝一毫的客套与温度。
“听闻你家侄儿,‘拐’走了我清风谷最出色的‘编外弟子’。我这个做长辈的,今日特来‘考校’一番,看看他到底有几斤几两,配不配得上我们家的婉凝。”
话音落下,广场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之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
“拐”、“考校”!
这两个充满敌意与羞辱的字眼,竟然就这样被她堂而皇之地,当着紫府城所有头面人物的面,掷地有声地砸在了御剑山庄的脸上。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了卫正元的身上,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御剑山庄之主,将如何应对这近乎“撕破脸”的当众发难。
然而,卫正元却依旧安坐如山。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孙长老。
直到那刺耳的“拐”字传入耳中,他那一直垂着的眼帘,才缓缓抬起。
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邃,平静,不带丝毫怒意。就这么平静地,与孙长老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交汇。
没有火花四溅,没有剑拔弩张,却仿佛有两股无形的气场,在两人之间轰然对撞。
在全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瞬间——
卫正元动了。
没有起身,没有拍案,甚至没有说话。
只是不紧不慢地端起了面前那盏白玉茶杯,优雅地送到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嗒。”
茶杯被轻轻放回玉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卫正元才仿佛刚刚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目光重新投向孙长老,脸上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孙长老说笑了。”
这一声,一如既往的平稳,仿佛刚才那番咄咄逼人的质问,不过是一阵拂过耳畔的清风。
“年轻人之间情投意合,两厢情愿,何来‘拐走’一说?”
“至于配与不配,我这做伯父的,说了不算。”
微微一笑,从容地将手向着山门的方向一引,姿态潇洒,尽显一庄之主的气度。
“等枫林回来,让他亲自向孙长老你,证明便是。”
卫正元的话音,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后,便迅速被更加深沉的寂静所吞噬。
高手过招,一言一行皆是刀光剑影。
这短暂的寂静,比喧嚣的争吵更令人窒息。
主桌上的几位巨头神情各异,而更远处的宾客们,早已是噤若寒蝉。
也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广场角落里,一名摩挲着纯黑玉扳指的中年文士,与他身旁的年轻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中,竟是如出一辙的笑意。
清风谷这番姿态,似乎正中他们下怀。
孙长老的眼神陡然一厉,显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眼中寒光一闪,嘴唇微动。
就在此时——
主宾席上,一直眯着眼睛的金玉商会钱会长,眼皮几不可查地抬了一下,与另一侧的百草堂孙堂主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嘴角皆勾起一抹看好戏的笑意。
紧接着,两道带着怂恿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他们中间那位性格最是火爆的盟友——天工坊的张坊主身上。
张坊主接收到两位老友“拱火”的眼神,没好气地回瞪了他们一眼。
不过,瞪归瞪,他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眼看这好戏已经开场,哪里有不凑一脚的道理?
那张粗犷的脸上瞬间咧开一个豪迈的笑容,眼中精光一闪。
下一息。
“哈哈哈哈哈!”
一声洪亮豪迈的大笑,如平地惊雷般,骤然炸响!
天工坊的张坊主已然起身,他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手中满满一杯烈酒,仿佛汇聚了全场所有的目光。
先是对着孙长老遥遥一举杯,朗声道:
“孙长老还是这么爱护晚辈,这是好事啊!我老张佩服!”
随即,不等孙长老有所反应,便话锋一转,目光扫视全场,声音提得更高了八度:
“不过要说‘考校’,哈哈哈哈,我们几个老家伙,今天,可比你有发言权!”
话音落下,全场宾客,无不神情一震。
旋即,张坊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发出一声豪迈的干笑。
目光炯炯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位依旧神情冰冷的孙长老身上,声音洪亮如钟地说道:
“就在今日,枫林这孩子出发迎亲之前,在这大殿之上,可是发生了一件趣事!”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成功地将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当时,卫庄主给他出了一个考题……”
张坊主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起来,他口才极佳,将当时殿上那场看似是“难题”,实则是“考验”的交锋,描绘得是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不过他只讲了卫枫林拒绝自己的好意,毕竟后面生意上的事,作为一名浸淫生意场多年的商人,可不会这般口无遮拦。
广场之上,渐渐响起阵阵压低了声音的惊叹与抽气声,都纷纷感叹卫枫林的智慧与胆识。
与此同时,广场另一侧,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席位上。
那名年轻师弟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早已是目瞪口呆。他下意识地凑到秦利身边,用一种困惑的声音问道:
“秦利师兄……这张坊主,他……”
话未说完,旁边的项庞云已经眉头紧锁,沉声接过了话头:
“不对劲。”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身旁的秦利说道:
“这张坊主和孙长老,一个拼命地捧,一个拼命地踩。”
“我还是不明白,孙长老她到底想干什么?凭什么敢在今天这种场合,如此不给我们御剑山庄面子?她就不怕,彻底得罪我们和四象盟吗?”
这个问题,也同样萦绕在林晚晴的心头,她清冷的眸子里,隐隐透露出一丝担忧与不解。
在场的绝大多数宾客也是同样的不解,都目光灼灼地望着卫正元那一席,想看看这场面到底会如何发展。
面对同伴的疑惑,秦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给出分析。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主宾席那边,看着张坊主已经开始高谈阔论,看着孙长老那张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才缓缓地,说出了三个字:
“我不是说过了吗?看戏!”
“看下去。”
……
时间,就在张坊主那洪亮而又富有感染力的讲述声中,缓缓流逝。
当他讲到卫枫林如何以“三分智谋,七分担当”为解,破了卫正元的考题时,整个广场的气氛,已然达到了一个全新的沸点!
“……所以说啊,”
张坊主端起酒杯,最后总结道,他那张粗犷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
“能解开卫庄主这道‘难题’的,不是什么投机取巧的口才,而是一种远超常人的格局与心性!”
“面对唾手可得的万金之利,他能做到不贪;”
“面对数十年的盟友情谊,他能坚守道义;”
张坊主加重了语气,目光炯炯地看着孙长老,一字一顿地问道:
“孙长老,你说,具备既不贪又守义这两种心性的年轻人,天底下,又有几人?他配不配得上,我们所有人的倾力相助?”
这番话,掷地有声!
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赞叹!
“好一个‘不贪、守义’!卫师兄此等格局,我辈不及也!”
“原来还有这等事!如此心性,难怪能得陆家明珠青睐!”
在一片喧嚣的赞誉声中,无人注意到,主宾席上,孙长老那张如同冰封了千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真正的松动。
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讶与深思,那股咄咄逼人的气焰,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收敛了七八分。
身旁的卫正元,脸上则始终挂着那副温和而又得体的微笑,仿佛张坊主口中那个光芒万丈的年轻人,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子侄。
但若有人能直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便会发现,那眼底深处,无悲,无喜,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而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席位上。
卫天齐听着耳边那潮水般的赞誉,端着酒杯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缓缓地,将杯中那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
就在全场宾客,都沉浸在张坊主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所带来的震撼中时——
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席位上,一直静坐观戏的秦利,动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毅然起身。
这个动作,瞬间让身旁的项庞云和林晚晴都为之一愣。
他们都看到了秦利脸上的那份决然,却完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秦利没有丝毫迟疑。
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穿过宾客席间的走道,径直走向了那风暴的中心。
最终,停在了主宾席前三丈之地。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表示了对长辈的绝对尊重,又没有因过分疏远而显得生分,更没有因过分靠近而显得冒犯。
停下脚步,整理衣袍,随即,对着主宾席上的卫正元与孙长老,行了一个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般的晚辈大礼。
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所有人都感到了诧异,也让原本准备继续开口的张坊主,都下意识地停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突然入局的年轻人。
“弟子秦利,见过庄主,见过孙长老,见过诸位前辈。”
秦利的声音,清朗而平稳,在这片刚刚恢复些许喧嚣的广场上,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卫正元看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而孙长老,则是双眼微眯,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秦利的身上,似乎想看穿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面对两位大人物的审视,秦利神色不变,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锦盒,双手高高捧起,向着广场上所有的宾客,环视一周。
这个动作,瞬间将所有人的好奇心,都提到了顶点。
“弟子此番上前,是受大师兄所托。”
秦利朗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郑重。
“大师兄言,知孙长老此番前来,心中必有疑问需要解开。”
话音落下,他才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打开了手中的锦盒。
一抹温润而又内敛的华光,自盒中绽放。
那是一枚通体由上等暖玉雕琢而成的龙纹玉佩,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秦利没有先将玉佩呈给孙长老,而是转身,面向广场上所有的宾客,将那枚龙纹玉佩的光华,清晰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我的天,这是何等玉质!通体温润,华光内敛,这雕工……简直是鬼斧神工!”
“不止是好看!你们仔细感受,光是看着这玉佩,就让人感觉心神宁静,这绝对是能安神静心的宝贝!”
在人群中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声之后,秦利才缓缓地,转过身,将那枚已然被“万众见证”的玉佩,重新面向了主宾席。
他看着孙长老,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大师兄说,解开之前的难题,凭的不是小聪明,而是一份‘公私分明,绝不让朋友吃亏’的原则!”
“他既敢求娶紫府明珠,便有信心,凭自己的能力,为山庄、为盟友,也为他未来的家人,创造出远超万金的价值,而不是靠着牺牲盟友的利益,去换取自身的功劳!”
这一番话,把刚刚张坊主的“夸赞”,又再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同时,也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孙长老脸上的坚冰,再次龟裂开来。
她那锐利审视的目光深处,第一次褪去了戒备与挑剔,浮现出一丝真正的深思。
秦利却没有停下,他的语气在此时又不可思议地变得柔和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晚辈对长辈的理解与共情:
“大师兄还说,清风谷与陆师姐,于他而言,皆是家人。家人之间,需要的不是冰冷的‘考校’,而是坦诚的‘信任’。他知道,孙长老您今日此举,亦是出于对婉凝师姐最深的爱护。”
这番话,不卑不亢,孙长老那锐利的眼神,在这一刻,彻底地柔和了下来。
秦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捧着锦盒,微微躬身,为这场由他主导的“隔空对话”,做出了最终的陈词:
“所以,这枚代表着大师兄‘原则’与‘真心’的龙纹玉佩,请孙长老‘过目’。”
“若长老觉得,这份原则尚可,这份真心尚诚,那今日这番‘考校’……”
他顿了顿,抬起头,迎着孙长老那已经变得极其复杂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便算是枫林师兄,给您老人家,一个最圆满的交待。”
话音落下,秦利再次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
而后,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他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判决”,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后退三步,再转身,步履沉稳地返回了自己的席位。
只留下那番振聋发聩的言语,和那枚放在孙长老面前的龙纹玉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