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狐族妖女(三)
两条眉毛紧紧地蹙在了一起,在眉心处挤出了一道深刻的纹路。
随即,猛地转过身,用一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眼神,死死地盯住了不远处的卫枫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才“担保”过的年轻人,竟真的犯下了此等弥天大罪。
旋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满是沉重的叹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只是,在他转头叹息的瞬间,那双看似充满了“痛心”的眼眸,眼角的余光却如同刀锋般扫了一眼主位上卫正元,随即又恢复了那份“难以置信”的表情。
而作为这一切风暴的中心,高台之上的卫枫林,却展现出一种与周遭的狂热截然不同的沉静。
那足以将任何人压垮的弥天罪名,似乎并未能撼动他分毫。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立着。
眉头比方才拧得更深了些,周围那些惊骇、质疑、恐惧的目光像潮水般涌来,他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有的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就这样抬眸,径直迎上了凌霄那居高临下的审判视线。
两人就这样在空中对视着,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
过了片刻,卫枫林的目光缓缓偏转,一寸一寸地移向凌霄身旁那个正瑟瑟发抖的狐族女子。
那张脸,那双紫色的眼眸……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冷漠得不带一丝温度,旋即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下一刻,视线重新回到凌霄脸上。
自始至终,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双足稳稳立于高台之上,身形纹丝不动。
没有任何动作。
也没有任何言语。
但就在那两道视线交汇的瞬间,无论是交头接耳的宾客,还是端坐高位的长老,都不由自主地收敛了言语,神情变得凝重,场间气氛骤然紧绷起来。
周遭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固了,场中的大多数宾客都感觉到每一次呼吸都好像变得很艰难,胸口更是沉闷得发堵。
天地之间的一切声响都彻底消失,仿佛只剩下那两道无形意志的对撞,将中间的所有存在都无情地挤压着。
这诡异的安静仅仅持续了数息。
飞舟之上,凌霄缓慢地收回了目光。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依旧是毫无波澜,甚至连眼角都未曾牵动分毫。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高台一眼,只是将目光转向身侧,随意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轻慢,对着身后那个方向略微招了招手。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无声动作。
然而,舟首那名本就因恐惧而畏缩的狐族女子,身体却猛地一僵,随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让她身上单薄的衣衫都随之簌簌作响。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猛地抬起,紫色的眼眸里满是惊惧,仅仅是飞快地瞥了凌霄一眼,便又惊慌地垂了下去,仿佛多看一瞬都会被那目光所灼伤。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起伏,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痛苦至极的内心挣扎。
数息之后,这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寸一寸地重新抬起了那张泪痕交错的脸。
这一次,她的视线没有再投向任何人,而是径直地锁在了下方高台之上,那个身穿喜服的男人身上。
广场上离得近的修士,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紫色瞳眸中剧烈地颤动着的水光。
那双眼睛里,有太多东西。
绝望、哀求、痛楚、愧疚、眷恋……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揉在一起,让人一时分辨不清。
仅仅是这一个眼神。
广场上的安静瞬间被打破。
一阵细碎的议论声,从人群的各个角落里迅速地滋生出来,很快便汇成了一片嗡嗡作响的声浪。
“唉……看那妖女的眼神……这……分明是情根深种啊!”
“孽缘,当真是孽缘啊!卫公子青年才俊,怎会行此糊涂之事?如今要当堂对质,何其……何其惨烈!”
之前第一个认出是青丘狐族的那位老修士抚着长须,痛心疾首地叹息道:
“有伤风化!这简直是有伤我紫府城百年清誉!”
绝大多数人则是在窃窃私语中,不时地交换着眼神,那眼神的含义,已然不言自明。
有人嘴角勾起鄙夷的冷笑,目光死死盯着高台。
有人叹息着摇头,为昔日天才堕落至此而痛心疾首。
但这两种反应终究是少数。
更多人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又贪婪的光芒,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耳朵竖得老高,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先前那个荒诞的猜测,此刻似乎得到了印证。
广场上的议论声浪愈发汹涌。
然而,就在这片嘈杂的中心,在凌霄那冰冷目光的无声催促下,那名狐族女子却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此刻,她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痛苦得不成调的呜咽。
那嗡嗡作响的声浪,竟因为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奇迹般地一点点平息了下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目光聚焦于她。
许久,她才用一种微弱到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颤抖而哽咽地吐出了三个字:
“卫……公子……”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飞舟边缘栽倒下去。
似乎光是说出这个称谓,就足以让她回忆起某些不愿回首的过往,让她痛苦得无法继续。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心裂肺般的抽噎。
“那日……我们……”
“……在焚心窟深处的那个……那个山洞里……”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变了。
那极致的痛苦与恐惧中,竟像是渗入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柔软,其中蕴含着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
泪水流淌得更凶,但那哽咽的声音里却带上了一抹令人心悸的追忆。
“……卫公子他……对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一般。
“……很好……”
最后这两个字,轻得如同梦呓,却没有逃过在场每一个双“竖着”的耳朵。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剧烈摇头,泪珠如断线的珍珠般四下飞溅。
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哀鸣,仿佛那句“很好”的背后,隐藏着无数既甜蜜又痛苦,既让她眷恋又让她恐惧的秘密。
高台之上,卫枫林那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那道本就因凝重而紧锁的眉头,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再次加深了一分。
而台下,众人还没来得及消化狐族女子这番话的含义——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很好?”
“‘很好’?怎么个好法?!”
“啧啧啧,焚心窟,孤男寡女……这‘很好’两个字,可真是意味深长啊!”
“还能是怎么个好法?孤男寡女,共处一洞,干柴烈火……嘿嘿嘿……”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变得无比灼热,其中不乏几道不加掩饰的猥琐与贪婪,仿佛要用视线将高台上的那个男人和飞舟上的那个女人剥得干干净净。
宾客席位中,烈火门的区域,刘炎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飞舟上那道娇弱的身影,眼中的邪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擦了擦刚刚舔过的嘴唇,对着身边的几个同门弟子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满是嫉恨与不甘:
“妈的,卫枫林这个王八蛋!真是暴殄天物!如此绝色的尤物,竟被他这般糟蹋了!这细皮嫩肉的……啧啧,便宜这畜生了!”
那些原先还只是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宾客,此刻眼神中都燃烧起了“八卦”的火焰,兴奋地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我就说嘛!这卫枫林看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私底下竟是如此不堪!”
“可怜了陆家小姐,这还没正式过门,头顶上就……唉,真是家门不幸!”
“何止是陆家小姐,你看那妖女哭得梨花带雨的,分明就是被始乱终弃了啊!这卫枫林,当真是个禽兽!”
不堪入耳的议论声,汇成了一股足以将人彻底淹没的污浊洪流,疯狂地扑向高台之上那个身穿喜服的男人。
飞舟之上,凌霄静静地俯瞰着下方广场,将那一张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庞,将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尽数收入眼耳之中。
神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副冰封般的冷漠。
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而他身边,那名狐族女子本就摇摇欲坠,下方传来的污言秽语灌入耳中,让她浑身的气力仿佛被瞬间抽空。
那些声音在她脑海中冲撞、轰鸣,让她再也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也彻底摧毁了她仅存的意志。
她再也无法承受,情绪彻底崩溃,身体猛地向前剧烈地躬了下去,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干呕声。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广场上的喧嚣为之一滞。
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中,凌霄那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再次在众人耳边响起。
“怎么?这就说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给予那女子一丝喘息的机会,但紧接着吐出的两个字,却比最锋利的刀刃还要残忍。
“继续。”
站在飞舟船头,微微垂下目光,那道视线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力,牢牢地锁定在那道剧烈颤抖的身影之上。
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每一个字都能让对方遍体生寒。
“把那些‘很好’的细节,都说出来。让在场的诸位英雄,都好好听听,你们二人之间,到底……有多‘好’。”
凌霄的话,彻底击溃了狐族女子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防线。
那不容抗拒的命令,让她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了徒劳。
她用袖子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似乎想要将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真相”堵回去。
然而,那带着无尽委屈与痛苦的哭喊声,还是从她的指缝间顽强地溢了出来,破碎的音节穿透了喧嚣,再次落入下方众人的耳中,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勾起了他们最原始的窥探欲。
“呜呜……山洞里……好黑……只……只有我们两个人……”
断断续续的泣诉,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每一个停顿都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外面……外面在下雨……他……他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句话说完,她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回忆起了那让她不堪回首的一幕。
“我……我好冷……他……他说……他可以……”
说到这里,她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剩下的只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疯狂的摇头。
“……呜呜呜……求求你们……别问了!后面的事……我真的……我真的说不出口……呜呜呜……”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倒下去,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甲板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然而,就在那凌乱发丝与臂弯形成的阴影深处,无人能够看见,她的眼帘极其迅速地掀开一道缝隙,朝着凌霄的方向投去一瞥。
那一瞥,恰好对上了凌霄投来的目光,并看到了对方那微微颔首的动作,嘴角勾勒出一抹狡黠的弧度,旋即便快速恢复了原状。
两道眼神的交汇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随即,她蜷缩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压抑的呜咽声也变得愈发凄楚,似乎连回忆本身都足以将她彻底碾碎。
那份凄楚无助的模样,让在场不少女修都为之动容,纷纷投去同情的目光。
而对于一些男修而言,这番“说不出口”的表演,无异于最猛烈的催化剂。
“他可以”?
他可以什么?
湿透的衣服……冰冷的身体……黑暗的山洞……独处的男女……
这些破碎的词语在他们脑海中飞速地拼接、组合,最终构成了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画面。
“禽兽!简直是禽兽不如!”
“没想到卫家大公子,竟是这等衣冠禽兽!与妖族妖女行此苟且之事!”
这一次,就连之前一些保持中立、觉得事有蹊跷的宾客,看向高台上卫枫林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夷与不齿。
在这种情境下,所谓的证据,似乎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诚然,她是妖族,其言未必可信。
然而,一个人的身份或许能作假,但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与濒临崩溃的绝望,却绝非演技所能伪装。
众人看得分明,她并非在主动哭诉,而是在凌霄公子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势逼迫之下,才万般不情愿地吐露只言片语。
倘若这是一场串通好的诬陷,她理应更为激昂地控诉罪行,可眼下这副肝肠寸断、宁死也不愿再多说一个字的模样,反而成了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在众人看来,这根本不是在指证,而是在强权之下,被迫一点点揭开自己内心最不堪回首的伤疤。
这种被强行挖出的“事实”,其分量与可信度,远胜过任何精心准备的证词。
一时间,广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高台之上。
那成千上万道视线交织而来,每一道都带着审判的意味,充满了鄙夷、愤怒与不齿。
这些目光汇聚成的庞大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卫枫林身上,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
然而,无论台下的声浪如何汹涌,这方天地却依旧展现出它亘古不变的漠然。
远方连绵的青黛群山依旧沉默,近处的流泉飞瀑也只是自顾自地冲击着岩石,溅起的水雾折射出短暂的七彩虹光,仿佛对这场人间的闹剧毫无兴趣。
和煦的山风依旧吹拂,将主宾席旁那尚未燃尽的香炉中馥郁的异香,连同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一并送入每个人的鼻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