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婚礼惊变(十)
“唉,话也不能这么说。”
一位身着淡紫纱裙的世家小姐轻声开口,望向高台的目光中满是复杂情绪。
“一边是心之所向的天之骄子,一边是恩重如山的救命恩人……你们说,婉凝姐姐她心里,该有多苦啊?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怕是天底下最难的选择了吧……”
“嗨,这有什么?”
邻桌一个体格壮硕的佣兵头子,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用袖子豪迈地一抹嘴,大声道,
“要我说,他俩才是真男人!有啥事别为难女人!就摆在明面上,堂堂正正地争一场!谁赢了,美人就归谁!这才叫痛快!”
他的话,立刻引来一片哄笑和附和,却也有一道不合时宜的清冷声音响起。
“争什么争?有那工夫,还不如多练两趟剑。”
“女人,只会影响我们出剑的速度!”
一时间,整个广场的气氛由之前的审判,彻底转为了一场充满了市井气息聚焦于“情感纠葛”的热烈讨论。
天空的紫电飞舟之上,凌霄极其配合地收敛起了那份足以冻结灵魂的姿态。
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那片被钟岳三言两语便搅动起来的人心,嘴角重新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
然而,在这片渐渐回暖的氛围中,御剑山庄核心弟子的席位上,卫天齐那张本就阴沉的脸,此刻更是黑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死死地攥着手中的酒杯,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那双因为嫉妒而早已泛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高台上那个云淡风轻的钟岳,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不懂!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卫枫林那个废物,就要被彻底踩进深渊里,永世不得翻身!
为什么?!
为什么又有人站出来,替他解围?!
然而,还不等卫天齐这股怨毒的情绪彻底爆发,场间那位掌控着所有节奏的老人,却再次开口了。
钟岳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手。
这个动作并不具备任何强制力,却让广场上那刚刚才热烈起来的讨论声再次缓缓平息。
众人的目光,重新带着几分好奇与探寻,再次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呵呵,陆堡主爱女心切,少主为情义出头……”
钟岳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先是将两方都抬了一下,给了足够的台阶。
“……都可以理解。但我们不妨,都静下心来想一想。”
他顿了顿,那双看似温和的眸子,缓缓扫过高台之上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陆婉凝,最终落回到了陆天成的身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疑问。
“自始至终……婉凝侄女,她可曾亲口,指认过枫林贤侄半句不是吗?”
旋即,不等任何人回答,他便摇了摇头,道:
“没有吧?”
这句平淡的反问,瞬间便让场间刚刚才形成的“铁案”,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所有人的心神都为之一震。
是啊!
从头到尾,都是凌霄在说,都是陆天成在控诉。
而作为事件最核心的“受害者”——陆婉凝本人,除了那决绝的一退和无声的哭泣之外,确实……未曾说过一句卫枫林的坏话!
短暂的寂静之后,宾客席间再次响起了一片恍然与不解的嗡嗡声。
钟岳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这番话投下的波澜,只是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叹。
“所以啊,依老夫看,此事,必有天大的误会。”
他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高台之上,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
“枫林贤侄这孩子……他能入得了城主大人的法眼,那品性,老夫自然是信得过的。他过往斩妖除魔的侠义之名,相信在座各位,也都有所耳闻。”
“我们都是修道之人,最讲究因果……仅凭着一些猜测,一些情绪化的言辞,就要给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定下如此不堪的、足以毁掉他一生的罪名……”
钟岳缓缓地摇了摇头,那两道素来平直的眉毛紧紧蹙起,在眉心处挤出了一道深刻的纹路,眼神中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这种“草率定论”的不认同。
“这……不合情,更不合理。”
这番话的分量,远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辩护都来得更重。
瘫坐在座椅之上,本已心如死灰的卫正清,万万没有料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番“公道之言”!
他那双本已黯淡无光的眼眸,猛地一亮!
整个人,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岸边伸来的援手,那颗早已沉入谷底的心,又重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望着钟岳的背影,眼神中先前还燃烧着的敌意与戒备此刻已消融得无影无踪,一股浓烈的感激之情仿佛要从眼神中溢出来。
这番话让他心头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也让他终于能够将那充满了崭新希望与殷切期盼的视线,重新投向自己的儿子。
而此刻的卫枫林,早已从刚才系统提示的冲击中缓和了过来。
那双一直死死锁定着凌霄的眼眸,缓缓地垂了下来。
他脸上那因为极致震惊而残留的惨白,也已经悄然褪去,恢复了最初那种超乎常理的平静。
而这一幕,精准地落入了天空飞舟之上凌霄的眼中,那琉璃般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满意。
外界那些重新燃起的希望,那些充满了感激的目光,卫枫林仿佛丝毫没有接收到。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钟岳那番堪称“力挽狂澜”的辩护,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分被解围的感激与轻松。
当钟岳说到“不合情,更不合理”时,卫枫林的嘴角反而浮现出了一丝无人能懂的冷笑。
好一番偷天换日、颠倒乾坤的言语之术,这位城主府大总管的手段,果然已臻化境。
卫枫林很清楚,钟岳的言语看似句句都在为自己开脱,实则暗藏机锋,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人心的缝隙之上。
先是用一句轻飘飘的“年轻人之间的事”,便将一场足以让御剑山庄万劫不复的致命栽赃,巧妙地降格为了无伤大雅的“桃色纠纷”,瞬间就剥夺了凌霄发难的道德制高点。
紧接着,他又抓住了全场唯一的破绽——陆婉凝的沉默。明明是一种默认,他却能巧舌如簧,将其解读为“关心则乱”、“左右为难”的少女情怀,硬生生将最致命的人证化于无形。
而最阴险的一步,便是这最后的捧杀。搬出城主府的“青睐”,历数自己过往的“侠名”,将自己高高捧起,塑造成一个品性高洁、断无可能犯下此等龌龊之事的完美君子。
三言两语,环环相扣。
一场本已盖棺定论的审判,就这么被他硬生生拖入了一场胜负未分的辩论。
他将凌霄从“审判者”的位子上拉了下来,却让他自己站上了“裁判”的绝对高位。
卫枫林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钟岳那张写满了“公正”与“痛心”的脸,对这位看似慈眉善目的老人,他心中不敢存有半分侥幸。
正是因为看透了这番言语背后那堪称完美的布局,卫枫林心中那个从一开始就存在的疑问不仅没有得到丝毫解答,反而在此刻变得愈发巨大。
这石碑脸和那个小白脸,明明已经把自己逼入了绝境。为何要在这个时候,主动把自己救回来?
直接像陆天成那般再补上致命的一刀,不就彻底结束了吗?
这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顺着钟岳的目光,卫枫林抬头,再一次与天空飞舟之上那道孤高的身影遥遥相对。
毫无意外,凌霄的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就在卫枫林内心那份巨大的困惑即将攀至顶点之时,场间那位已然掌控了所有节奏的老人,终于准备为这场闹剧落下最终的“判词”。
钟岳的目光从高台上那对“璧人”身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全场那些神情各异的宾客脸上,再次开口,声音也随之拔高了几分。
“而且,诸位,如果我等仅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和几句气头上的话,就要毁掉一桩天作之合,还要伤了两家的和气,这,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了嘛。”
他摊了摊手,那双温和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锐利,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若是没有真凭实据,便要将枫林贤侄这等惊世之才一棍子打死,那我等与那些只知党同伐异的邪魔外道,又有何区别?”
这一句“诛心”之问,瞬间让宾客席上那些刚刚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脸上齐齐一热,下意识地便收敛了之前的嘴脸,转瞬间便换上了一副“言之有理”的沉思表情。
钟岳的这番话说完,这才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锋芒,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天空,那神情充满了劝诫的意味。
“老夫无条件地相信城主大人的眼光,所以我坚信枫林贤侄是清白的。”
“少主,我知道你心系婉凝侄女,但感情之事,最是勉强不得。”
“今日这场合,代表的是我城主府与御剑山庄两大势力的颜面,非同儿戏。还请少主以大局为重,莫要再因私人情感,误了我城主府的名声和礼数。”
“等婚礼结束之后,此事,我们私下再议,如何?”
钟岳的话音落下,广场之上那一直紧绷的对峙气氛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好!!!”
不知是谁,第一个从那巨大的信息冲击中缓过神来,发出了一声发自肺腑的喝彩!
这声喝彩,如同一道命令,瞬间点燃了整个御剑山庄弟子席!
“钟总管说得对!没有确切的证据,凭什么污蔑我大师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师兄是冤枉的!”
“太好了……太好了……”
压抑已久的委屈、愤怒与担忧,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喜悦!
无数年轻弟子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他们激动得满脸通红,看向钟岳的眼神,充满了最真挚的感激。
之前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被这股青春热血的浪潮,瞬间冲刷得一干二净!
眼见御剑山庄内部群情激昂,那些心思活络的宾客们便不再犹豫。
“唉……原来……原来是场误会啊!”
一名之前还叫嚣得最凶的家主,猛地一拍大腿,端起酒杯,遥遥对着主桌方向一举,朗声道:
“我就说嘛!卫公子何等人物,怎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钟岳总管明察秋毫,我等佩服!佩服啊!”
这番话,瞬间便为众人找到了那个最完美的台阶。
于是,一张张脸上,之前的冷漠与鄙夷都尽数褪去,重新堆起了热络的笑容,仿佛之前的一切不快从未发生过。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乐于见到风波就此平息。
宾客席的角落里,几名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修士便忍不住凑在一起,压低声音小声议论起来,言语间满是意犹未尽的失望。
“唉,还以为能看到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没想到就这么被钟岳总管三言两语给压下去了,真是可惜。”
“是啊,我还期待见识见识城主府的雷霆手段,结果……雷声大,雨点小。看来这事儿,估计就到此为止了。”
这番议论声虽轻,却一字不落地飘入了邻桌刘炎的耳中。
他自始至终都未曾言语,只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顺势将目光投向高台,那双本就浑浊的眸子里,所有的光都向内收敛,只在瞳孔的最深处,凝聚了一丝戏谑的寒芒。
御剑山庄的核心弟子席位上,项庞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都仿佛虚脱了一般,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
林晚晴那苍白的脸上,也终于回涌起了一丝血色,她下意识地端起茶杯,却发现自己的手,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唯有秦利。
他看着周围那片欢欣鼓舞的海洋,看着同门们那一张张如释重负的脸,脸上也自然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还跟着众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在他垂下眼帘端起面前那杯酒的瞬间,那双狭长的眼眸深处,那份因钟岳这番“完美”调停而起的警惕,愈发凝重。
也就在此时,天空的飞舟之上,那个一直沉默地听着钟岳发言的身影,终于动了。
他点了点头。
那双清冷的眼眸里,甚至还浮现出了一丝赞赏之意,嘴角也随之勾起了一抹浅笑。
“说得好。”
他转向全场,目光扫过那些因为钟岳的话而重新陷入观望的宾客:
“钟总管,不愧是常年跟在我父亲身边的人。这份‘凡事都要讲证据,帮理不帮亲’的公允之心……这才是我凌家屹立紫府城百年的根基!”
这番话,他说得斩钉截铁,语气中充满了对家族准则的自豪与坚守,听上去不带半分虚假。
话音落下,他更是从高高的舟首之上,对着下方主宾席上钟岳的方向微微拱了拱手。
那动作一丝不苟,姿态谦逊,充满了晚辈对家中劳苦功高长辈的由衷敬意,诚恳得让人生不出半分怀疑。
如此姿态,瞬间让场间那刚刚才有所缓和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御剑山庄的众弟子,更是彻底放下了心。
瘫坐在椅子上的卫正清,那双本已黯淡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了希冀的光芒。
然而,就在此时,凌霄的话锋陡然一转!
“所以,钟总管……”
他脸上的笑意,在那一瞬间尽数褪去。
目光如剑,直刺钟岳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