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狐族妖女(一)
“我能否请教一句?既然你如此看重‘证据’和‘公允’,那为何……会对婉凝那无声的抗拒,那不敢抬头、不敢辩驳的恐惧,视而不见?!”
这句质问,字字句句都充满了重量,狠狠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主宾席上,钟岳脸上那一直挂着的温和笑容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
卫正清那刚刚才挺直了半分的腰杆,猛地一颤,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剧烈摇晃,几近熄灭。
而那些刚刚才彻底放下心来、甚至已经重新端起酒杯的御剑山庄弟子们,此刻手上的动作,也都齐刷刷地僵在了半空。
整个广场被钟岳一番话回暖的气氛,在这一刻,再次降至冰点。
飞舟之上,凌霄仿佛没有看到众人脸上的错愕与惊骇。
他只是缓缓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个动作让他彻底脱离了舟首的阴影,整个人都沐浴在了煌煌大日之下,纤尘不染的白袍反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耀眼光芒。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
“婉凝她,为何沉默?”
“为何不敢抬头?”
“为何,不敢亲口说出那句指证?”
三句质问接连而下,宾客们只觉胸口一窒,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人连呼吸都滞了一拍。
“你们以为她是左右为难吗?!”
“不!”
“她是——不敢!”
一句铿锵之语落下,众人脸色皆是一变,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无法回避地直面那残酷的现实,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一抹震撼与无力。
“她拿什么,去对抗一个前途无量、心机深沉如海的‘天之骄子’?!”
“她又拿什么,去对抗他身后那座庞然大物?!”
这铿锵有力的自问自答,让在场众人心头猛地一震。宾客们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答案就已经钻进了脑子里——
是啊……
她不敢……
这个简单却又残酷的答案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宾客们面面相觑,不少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本还有些疑惑的目光,此刻都变得清明起来。
他们看着高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红色身影,眼神中开始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同情与怜悯,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眼见舆论的风向开始悄然转变,凌霄脸上的紧绷却丝毫未曾放松。那因激愤而绷紧的面庞,此刻并未露出任何妥协或释然的痕迹。
缓缓收拢燃烧在眼底的怒火,目光如同利刃般穿透纷杂人群,扫过钟岳,再掠过那些刚刚恍然大悟的宾客。
“钟总管,诸位!”
凌霄此刻声音低沉而哑涩,先前那锐利如剑的锋芒消散无踪,话语间的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负,在空中缓缓沉落。
“为何直到现在!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你们竟还能被这位卫公子那张君子画皮,给蒙蔽了双眼!”
说完这句话,凌霄便未再与众人对视,只静静侧身,目光越过喧哗的人海,仿佛望穿时光,落回往昔的苦涩。
“当初,婉凝选择与他在一起,甚至不惜……与我划清界限时,我心中虽有滔天愤怒,有万般不解,却也从未想过要用任何手段去逼她回头。”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缓缓垂下眼帘,像是不愿让人看见眼底翻涌的情绪。
双手在身侧缓缓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出苍白。
那股压抑许久的痛意终究还是透过紧绷的面容渗了出来,就连语调都染上了几分沙哑。
“我凌霄所欣赏的女子,自然有她自己的意志与骄傲!若连她心之所向都无法尊重,那我与那强取豪夺的山匪,又有何异?!”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自他口中缓缓落下,场上无数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凌霄,眼中那原本的犹疑和防备渐渐化作复杂与敬意。
在阳光映照下,凌霄的身形显得愈发挺拔,洁白的长袍彷如烈日淬炼而成,映出一道近乎不可逼视的光影。
高台之上,卫枫林神色始终波澜不惊,唯独在“山匪”二字落下时,唇边浮现讥诮的轻笑,那压低的眉睫轻微一颤,映出一刹冷意。
主宾席上,钟岳脸上流露的僵硬早已淡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水波不兴的淡然。
只是此刻,他注视着飞舟上那道白衣身影时,那双温和的眸子深处,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莫名微动。
凌霄依然站在飞舟前方,衣袂在风中微微浮动。
他没有理会下方众人目光的变化,只是缓缓收回那一道近乎实质的视线,负手站定,默然无言。
然而就在这凝视收回的刹那,那股支撑着他挺立至今的凌厉之势,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量,骤然从周身散去。
原本绷直的肩膀微微垂下了些许,风吹过长袍,竟让他整个身形显得有些摇晃,像是随时会被这高空的气流卷走。
场间的喧哗在不知不觉间消退,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道白衣身影从方才的锋芒毕露,逐渐沉入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从那道白衣身影的喉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梗在胸口,好不容易才吐出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与苦涩。
“我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我到底,是输在了哪里?!”
这段满含困惑和不甘的自语,让在场几名女眷的神色微微一滞。
她们不约而同地抬眸望向飞舟,眉梢间浮现出几分难言的复杂,有人轻轻咬了咬唇,有人只是静静凝视,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旁观者难以言明的感慨。
“我甚至……”
凌霄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那自嘲的笑意,沉重得让听者心头发紧。
“我甚至一度反求诸己,愚蠢地以为……”
“一定是这位卫公子的身上,确有某种我所不具备,而足以令她倾心的……过人之处……”
这番近乎于自我剖析的惨然低语,让女眷席间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停歇。
不少人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若有所思,又从若有所思化作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
“天啊……”
其中一位年轻女弟子,平素性格内敛,此刻盯着飞舟的方向,神情恍惚了片刻,喃喃开口。
“他……他竟然还在反思自己……他竟然觉得是自己不够好……”
“原来……当初是婉凝师姐……先离开他的?”
“这哪里是够不够好的问题……”
邻座一位出身名门的女子,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似凌霄公子这般的人物,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这……这简直……”
她身旁的好友接过了话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天空那道孤寂的身影,轻声感叹:
“是啊……他言语间没有半分对陆婉凝的怨恨,甚至没有半分对那位卫公子的不屑,有的……只是对自己求而不得的困惑与自省……这份胸襟,这份气度……”
这番对话,让周遭的女眷们纷纷侧目。
她们原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此刻眼神却都有了些许变化。
一名同样出身显赫,容貌气质皆为上选的女子,目光缓缓从飞舟上的凌霄,移到了高台之上那个始终沉默垂泪的陆婉凝身上。
这一次,她盯着那大红色身影看了好一会儿,眉头渐渐拧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疑惑。
偏过头,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姐妹说道:
“我实在想不明白……放着凌霄少主这等家世、样貌、气度、乃至心性都无可挑剔的男子不要,婉凝姐姐她……究竟是为何,会选择了那个卫枫林?”
“是啊,为什么?”
“除非……”
那个致命的词一出口,先前还窃窃私语的女眷席,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在一瞬间凝固。
短暂的寂静后,几声极轻的倒吸气声此起彼伏。
邻座的闺蜜们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每个人眼中都闪过同样的惊疑——以及某种不愿说破的恍然。
飞舟之上,凌霄俯瞰着下方广场,将那已然彻底倒向自己的舆论风向尽收眼底。
俊美的脸庞上,那份为陆婉凝而生的“痛心”与“不忍”悄然敛去,一抹冰冷的笑意在唇角一闪而逝。
身形未动,但整个人的气场却已截然不同,一种无声的压迫感自他身上弥散开来。
“现在,你们可还觉得,我今日此举,是小题大做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广场上刚刚升起的嘈杂议论便戛然而止。那些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像是突然被什么无形的重压笼罩,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我又为何,非要当着天下人的面,亲手撕开这道伪装,让你们看清楚,这副君子画皮之下,究竟是何等肮脏的嘴脸?”
“因为我若不来!婉凝这一生,就真的毁了!”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广场上空炸裂开来,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就连广场中央那尊九龙盘踞的巨大香炉中,那缕缕袅袅升腾的淡青色烟气,都在这一声怒吼的冲击下剧烈地晃动起来,扭曲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方才还心存疑虑的宾客,此刻脸上只剩下恍然与愤慨,望向高台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卫枫林的鄙夷。
话音落下,凌霄垂眸扫过那些神情激动的宾客,随即眼帘微抬,笔直地投向主宾席的方向。
目光在那片区域停驻片刻,最终锁定在了钟岳身上。
“所以,钟总管,你说凡事得讲证据……”
他微微一顿,而后唇角上扬,吐出两个字。
“……很好!”
钟岳依旧端坐,面容沉静,只是在凌霄的目光扫过时,身体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一顿,眼帘轻抬,一道隐晦的目光与空中的凌霄一触即分,整个过程快得几乎无人察觉。
话音落下,凌霄并未急于继续,而是居高临下地将视线投向下方。
视线并未在钟岳身上过多停留,随即转向一旁的卫正清。
御剑山庄的大长老卫正清身躯笔直地坐在椅上,双手死死攥着扶手,木制的扶手在他掌下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他生生捏碎。
那张曾经威严的脸庞此刻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天空中的凌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眼神中燃烧着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怒火。
但他终究只是盯着,一声不吭。
那股愤怒被他强行压在喉间,胸膛因为极力的克制而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体内即将爆发的怒吼做斗争。
凌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他甚至懒得多看一眼,便转向了紧挨而坐的御剑山庄之主——卫正元。
这位庄主对身旁胞弟那几乎失控的愤怒视若无睹,对天空中迫人的威压也恍若不觉。
他只是静坐着,面沉如水,一双眼眸深邃难测,让人看不出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此刻陆家堡主陆天成的反应就要直白得多。
这位堡主本就微躬的身体,在接触到凌霄目光的瞬间,下意识地又矮了半分,姿态愈发谦卑。
将主宾席上众人的反应一一检视过后,凌霄的目光,终于落回到了高台之上,那个本应是今日主角的红衣身影。
卫枫林此刻正站在高台中央,就这样笔直地立着。
衣袍在风中轻轻摆动,姿态从容,一双锐利的眸子始终望向天空。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一刻,广场上嘈杂的议论声似乎都变得遥远起来,就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卫枫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凌霄。
他的眼神很清,清得没有一丝杂质,更看不出任何慌乱或动摇。他就那样看着,嘴角始终上扬。
但恰恰是这份从容,这份气定神闲,反而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分量。
凌霄盯着那张平静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极短暂的凝滞。
紧接着,他脸上残存的最后一丝“痛心”与“悲悯”彻底消散,那些刻意维持的柔和表情在此刻褪得干干净净。
两道目光就这样在空中对峙,谁也没有率先移开。
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昂首而立。
“那么现在……”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僵持片刻,最终,还是凌霄率先移开视线。
旋即收敛了唇角的冷笑,脸色归于平静,缓缓开口:
“我就让你们所有人都亲眼看看——”
“你们眼中所谓的‘剑道天才’,你们所信赖的‘名门君子’……”
“在蜕去身上那层金光闪闪的画皮之后,到底是什么样的肮脏嘴脸!”
话音落定,他不再多言,只是缓缓抬起手,朝着舟首后方静立的数道身影,随意地招了招手。
随着他这个动作,两名身形魁梧、气息沉凝的金甲护卫,宛如两座毫无感情的钢铁巨塔,一左一右,从舟首的阴影中迈步而出。
在他们中间,正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推搡着一个无比纤弱的身影。
那身影每一次被推搡,都会控制不住地向前踉跄几步,赤裸的双足在冰冷坚硬的甲板上几乎无法站稳,好几次都险些因那蛮横的力道而扑倒在地,姿态狼狈到了极点。
最终,在那两名护卫毫无怜悯的押解下,她被带到了巨舟的最前端,暴露在了下方广场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之下。
恰在此时,一阵高天之上的罡风呼啸而过,卷起她那一身单薄破旧的衣裙,猎猎作响。
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了她,她似乎是冷到了极致,下意识地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仿佛想将自己藏在自己的双臂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