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广场之上，安静得可怕。

　　 风声掠过高台，卷起喜庆的红绸，发出单调的扑簌声。

　　 与之交织在一起的，是主宾席上卫正清沉重的喘息，那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变得无比粗重。

　　 卫正元的手指，在令牌上轻轻摩挲着。

　　 一下……

　　 又一下……

　　 他那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缓缓地重新闭上。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卫正清那颗早已悬到嗓子眼的心，又狠狠地向上提了半分！

　　 终于，那摩挲的动作停下了。

　　 卫正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随即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着的是整个广场数千道或紧张、或探究、或期盼的目光。

　　 “……这……这确是……”

　　 话语断断续续，每个音节之间都隔着漫长的停顿。主宾席上，所有人的呼吸都跟着那停顿一起凝滞，心脏被那份艰涩压得生疼。

　　 “……枫林的神剑令……”

　　 话音落下的瞬间，卫正元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一座沉重的山岳。

　　 而人群之中，那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也随之戛然而止。数千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锁定在主宾席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撼与难以置信。

　　 卫正清的身体猛地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他死死咬着牙关，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着，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卫正元继续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这股灵魂印记，是我当年……亲手为他烙印的……”

　　 每说出一个字，他的声音就沉重一分，这沉重不仅压在他自己，也压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台下的御剑山庄弟子们更是瞪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

　　 “庄主亲口确认了……”

　　 “天啊……真的是卫师兄的……”

　　 “这……这怎么可能……”

　　 断断续续的惊呼声在人群中响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绝望。

　　 凌霄的目光落在主宾席上那道端坐的身影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满意，但神情依然严肃。

　　 “那凌霄斗胆，再向卫庄主求证一事。”

　　 “令侄卫枫林是否曾向贵庄报备此令遗失？”

　　 这个问题让卫正元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缓缓转头，看向高台上那道静立不动的红色身影。卫枫林依然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

　　 视线内红衣身影的目光平静得如同一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天光，也藏不起波澜。仿佛眼前这场将他推向深渊的闹剧，不过是水面倒影，风过无痕。

　　 卫正元的喉咙滚动了几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让他无法正常发声。他的手指在令牌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力道越来越大，指节都开始泛白。

　　 良久，才艰难地开口。

　　 “确有……”

　　 两个字吐出，他的喉咙再次滚动了一下，胸膛微微起伏。

　　 “此事。”

　　 最后两个字落下，台下的御剑山庄弟子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

　　 “轰——！”

　　 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被彻底点燃，广场上的议论声如同烈火般瞬间爆发开来。

　　 “连庄主都亲口承认了！”

　　 “神剑令真的是卫枫林的！”

　　 “他还报备过遗失？那就是说……这妖女所说的是真的！这就是卫枫林送给她的！”

　　 “天啊！这下铁证如山了！”

　　 议论声潮水般涌起，主宾席上，卫正清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跌坐回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而在核心弟子席的角落里，卫天齐静静地端坐着，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

　　 那双阴鸷的眼眸，一寸寸扫过高台上大长老那张面如死灰的脸，又掠过周围那些因震惊而彻底失语的同门。

　　 最终，他的目光落定，眼底闪过一抹极难察觉的光芒，旋即又被他强行压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与亢奋，自他心底最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灼热奔流。

　　 缓缓地向后靠去，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卸在了椅背上，品味着那份大功告成的巨大满足感。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这份胜利的喜悦中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旁几位同门脸上那真切的绝望与悲痛。

　　 那刺目的景象让他心中陡然一凛，瞬间从狂喜中惊醒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强行压下那股就要冲破喉咙的笑意，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得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旋即猛地低下头，再抬起时，脸上已是满布悲戚。

　　 “堂兄……”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了几下，话语断断续续，“你……你怎能如此糊涂啊！”

　　 说到最后，他更是用力地闭上了双眼，眉头痛苦地紧紧拧在一起，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力隐忍而微微抽搐，将一个痛心疾首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几个心腹见状，立刻默契地围了上来，其中一人更是大声地在他耳边说道：

　　 “少爷，这一下，大师兄他……”

　　 话未说完，就被卫天齐一个极其细微的抬手动作制止了。

　　 “唉……”

　　 他发出一声悠长而沉痛的叹息，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心腹听得清清楚楚：

　　 “御剑山庄的颜面……我派数百年的颜面……今日，算是全毁了……”

　　 与卫天齐这边的气氛不同，对于广场上的其他御剑山庄弟子们而言，庄主的亲口承认不亚于天塌地陷。

　　 他们最后的希望被彻底击碎，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血色尽褪，写满了信仰崩塌后的茫然与绝望。

　　 那个曾经被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师兄，那个完美无瑕的榜样，形象在此刻轰然倒塌。

　　 混乱的思绪与巨大的屈辱感让他们手足无措，就在这沉重的氛围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主宾席上那道始终沉稳的身影。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越来越多的弟子将视线汇聚而去，压抑不住的低语开始在弟子席间响起：

　　 “钟总管……对，还有钟总管……”

　　 “钟总管一定能有办法的，他那么有智慧，一定能化解这次的危机……”

　　 顷刻之间，那成百上千道充满期盼与哀求的目光，便将钟岳推到了所有人的焦点之中。

　　 钟岳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扫过那些投向他的视线。

　　 那些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绝望与哀求，眼中闪烁着最后的希冀之光。双手紧握在胸前的，指节泛白；嘴唇微微颤动的，在无声祈祷着什么。

　　 钟岳的眉头缓缓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转头看向身后的卫正元，这位御剑山庄的庄主此刻端坐在椅中，背脊依然挺直，保持着一庄之主该有的威仪。

　　 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眸死死凝视着手中的令牌，眼角的细纹在这一刻格外深刻，下颌的肌肉微微绷紧，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钟岳的目光停留了数息，眼中的痛惜之色更加浓重。

　　 随即，视线又落到了一旁的卫正清身上。

　　 这位大长老此刻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前倾，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天空上的凌霄，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

　　 钟岳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最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天空中那艘悬浮的飞舟。

　　 凌霄依然站在那里，月白的长袍在微风中轻摆，那张俊美的脸上带着一种超然的冷漠。

　　 他正静静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眼前这场让御剑山庄无数人痛苦绝望的场面，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表演。

　　 钟岳与凌霄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就在那一刹那——两人的瞳孔都微微收缩了一瞬，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如同水面掠过的光影，还未等人看清便已消失无踪。

　　 下一个瞬间，钟岳的眼中便只剩下深深的痛苦与无奈。

　　 他缓缓摇了摇头，那个动作沉重得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唉——”

　　 一声长叹从他胸腔深处涌出，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广场上格外刺耳。

　　 这声叹息传入每个御剑山庄弟子的耳中，那些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钟岳的肩膀微微塌下，他转过身去，脚步沉重得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留下了清晰的声响。那个一直挺直的背脊，此刻竟显出了几分佝偻。

　　 当他重新坐下时，双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垂下，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这个动作，彻底击碎了台下那些弟子们心中最后的幻想。

　　 “连钟总管都……”

　　 “完了……真的完了……”

　　 “连钟总管都没有办法……”

　　 绝望的低语声在弟子席间响起，那些年轻的脸庞此刻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再也映不出半点光彩。

　　 就在广场被这种绝望的沉默笼罩之时，天空中那道月白身影微微一动。

　　 台下众人顿时心中一紧，数千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而去。

　　 凌霄站在飞舟船首，将下方御剑山庄弟子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缓缓抬起右手，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之上，像是在平复某种剧烈翻涌的情绪。

　　 眉头也随之紧紧蹙起，那双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流露出了一丝不加掩饰的沉痛。

　　 “卫庄主。”

　　 凌霄开口，每个字吐出时，胸膛都在微微起伏。

　　 主宾席上，一直低头凝视着令牌的卫正元微微抬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天空。

　　 凌霄没有在意他的冷漠，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凌某……”

　　 “……本不愿见御剑山庄蒙羞，更不愿在今日这等场合，揭开如此不堪之事。”

　　 宾客席间，那些还在低声交谈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

　　 不少人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中那道白衣身影，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烈火门的席位上，刘炎那原本还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的身体，早已不自觉地向前倾去，一双眼睛里迸发出毫不掩饰的兴奋光芒。

　　 而另一侧，四象盟的席位上，张德坤的眉头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与身旁的钱万金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深沉的担忧。

　　 “重头戏……要来了……”

　　 有人在席间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喃喃自语，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们预感到，今日之事，绝不会善了。

　　 一场足以撼动整个紫府城格局的风暴，即将在御剑山庄的上空，彻底成形。

　　 凌霄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所有的“不忍”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片凛然的正气。

　　 “但——！”

　　 话锋陡然一转！这一个字吐出，音调瞬间拔高，所有人的心弦都为之绷紧！

　　 “贵派大长老之子卫枫林，先是趁人之危，逼迫婉凝；后又与妖女私通，罔顾人伦；最令人发指的，是竟将象征宗门传承、关乎山庄安危的神剑令拱手相赠！”

　　 这一连串的罪名，沉重地冲击着在场每一位御剑山庄弟子的心神，让他们的头脑瞬间嗡然作响。

　　 核心弟子席上，项庞云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脸色涨得通红。

　　 他正准备从座位上站起，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被身旁的秦利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冷静！”

　　 秦利低声喝道，但他自己的手，也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而更远处的普通弟子席间，则瞬间陷入了一片茫然的沉默。

　　 无数张年轻的脸庞，血色尽褪，写满了不敢置信的茫然。

　　 他们的大师兄，那个在他们心中近乎完美的榜样，那个不久前还带着他们用剑雨告白、为山庄赢得无上荣耀的身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

　　 愤怒、屈辱、困惑、无力……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最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们所有人的理智，让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

　　 许多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却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口。

　　 凌霄看着下方那些痛苦而茫然的面孔，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意，但随即就被更深沉的“痛惜”所覆盖。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污浊之事彻底公之于众，需要巨大的勇气。

　　 “此等行径，已非简单的私德有亏！”

　　 “而是背叛师门！背叛未婚妻！甚至可以说是……”

　　 最后几个字，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如同最沉重的山岳，不容置疑地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背叛人族立场！”

　　 广场上所有的呼吸声停滞。

　　 凌霄的目光，缓慢地从高台上那道红色的身影上移开，带着审视的意味，最终落在了主位之上。

　　 卫正元。

　　 “卫庄主，您身为御剑山庄之主，执掌门规，肩负维护正道之责。”

　　 卫正元依旧端坐不动，只是那一直平视前方的眼睑缓缓下垂，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了那片浅浅的阴影之下。

　　 “面对此等欺师灭祖、勾结妖邪、罔顾宗门安危之徒，该当如何处置，想必您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句话落下，整个广场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卫正元身上。

　　 卫正元旋即抬眼，视线穿过虚空，落在了凌霄的脸上。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碰撞。

　　 卫正元那只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拇指的指腹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毫无节奏地摩挲了两下。

　　 随即，便静止不动。

　　 嘴角的肌肉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重新阖上了双眼，整个人靠回了那宽大的椅背。